杀生三种(第3/10页)

晚上,伍自明特意让伍娟拌了个凉豆角,拍了个黄瓜,平时就是没有任何喜事的时候他都要风雨无阻地喝上二两酒,更何况今天收获了一条蛇,更要祝贺一下。门道里的灯开着,桌子摆好,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背心坐在那里开始自斟自饮。这就像摆擂台一样先搭好架势,自然就会有人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三个酒友鱼贯而入,各自拿着酒和下酒菜。六十多岁的王老头儿喝的是顿顿酒,每顿必喝,每喝必醉,而且他是最不讲究下酒菜的,一根大葱、一个萝卜就是下酒菜。每天一大早起来,不管春夏秋冬,他都先倒上满满一杯酒,然后一手拿酒,一手随便拈根黄瓜啊梨啊之类的东西下酒,东蹿蹿西蹿蹿地蹿到人家屋檐下,就着闲话把一杯酒喝下去。一杯酒下去,他便像秋虫一样回家蛰伏,但一到中午,他就又活了过来,再倒上一杯酒出门,神仙一样四处云游。

另一个酒友是邻居海刚。海刚是农民里为数不多的戴眼镜的人,但他打落地就这样,遗传下来一副高达一千度的近视眼。这时候他拿着一碗凉拌西红柿,像梁山好汉一样捧着一大碗酒进来了。海刚喝酒容易上脸,刚喝没几口,他的脸色就开始泛红,等一碗酒喝到见底的时候,他已经红得像龙虾了。偏偏他还喜欢光膀子,全身上下就扎条裤头,于是喝完酒的海刚每次都像披上了一层红油漆,红彤彤、油亮亮地坐在那里。伍娟曾问他为什么喜欢喝酒,他说喝完酒能飘起来,喝一次往起飘一次,虽说睡一觉就又掉到地上了,但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再次飘起来。这也算一种享受。

第三个酒友是冰糖奶奶。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也是顿顿离不得酒。“冰糖奶奶”是伍娟给起的名字。原来伍娟养狗的时候,这个老太太每次来她家院子就给狗带一块冰糖,这只狗特别喜欢吃糖,每次把冰糖咬在嘴里都要嘎嘣嘎嘣咬碎了咽下去,连点渣都舍不得掉。这只狗一见老太太从门口过就大叫不止,想来是在要糖吃。伍娟就安慰它说:“你冰糖奶奶明天就给你糖吃。”那只狗听了就不叫了,歪着脑袋专心等糖。所以,“冰糖奶奶”这名号是狗专用的。老太太早没了老伴,就一个女儿,早已出嫁。女儿怕她有个万一没人管,就给她买了个手机。老太太把手机紧紧箍在一个袋子里,每天像令牌一样挂在腰间。每次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光是把袋子从腰上解下来就得十分钟,再把箍紧的袋子口打开又得十分钟,那嘹亮的手机铃声就不厌其烦地一直唱,好像她腰上挂的是录音机,专供人听音乐。其实给她打电话的也就她女儿,但她每次接电话的时候还是要把整张脸都隆重地钻进手机里,当众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对着手机喊:“喂,谁啊?”

老太太没别的爱好,只是好点酒,加上人老了性别之别也无所谓了,她光着膀子吊着两只垂到腰间的口袋似的乳房往人堆里一坐,也压根没人把她当女人。于是,几个男人就把她收留了,四个人勉强凑成了一桌酒友。

正是夏天,伍家又住在村口,所以一到晚上大批的蚊子便像部队似的开进了院子,蚊子忙,墙上的壁虎和地上的青蛙们也忙,打仗似的。尽管头上是壁虎,脚下是青蛙,四个人还是怡然地喝着小酒,一边喝酒一边不时朝屋檐下的蛇笼子看上一眼。虽然那条蛇在暗处,但他们还是能感觉到它身上庞大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越是害怕便越是兴奋,话也比平日里多了许多。

老太太说:“要不把蛇卖了?怎么也能卖个百八十块钱吧?我看村南的陈老太今天还背了个新包,听说八十块钱呢。啧啧,我活一辈子也没背过包,八十块钱哪,那不是把八斤猪肉披在身上嘛。”

海刚忙说:“那不行,这可是宝,就是要泡酒,泡了给自己喝,能逮到一条毒蛇多不容易。等到泡好了让我们都尝尝。”

伍自明啜了一口酒,回头又对伍娟喊了一声:“娟儿,记住了,一个月不要给蛇吃的喝的,你可别见个动物就当爹妈一样孝顺。这可是蛇。”

四个人对这蛇酒展望了一个晚上,只觉得又神秘又诱人,简直是神话里的东西。说着说着,他们把夜都说深了,酒也喝到人刚好能飘起来了,遂分头散去睡觉。

伍自明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午饭经常就在地里吃,能在一天劳作下来喝点小酒,对他来说已经是最高享受了。他腾云驾雾般地睡下了。伍娟在昏暗的厨房里刷锅,嫂子李莲花和小侄子还在屋檐下看蛇。

母子俩往蛇笼子前慢慢地蹭,凑到跟前能看清楚了又尖叫着后退几步,然后再往前凑,再不厌其烦地尖叫。母子俩一边尖叫一边笑,腔子里的一口气都不够他们喘的。都是靠一点自娱自乐活惯了的人,笑点低得吓人。李莲花好像一晚上凭空年轻了二十岁,简直和她儿子一般大小了,她儿子叫,她就比她儿子叫得还凶还活泼,好像平日里攒下的力气太多了,今天晚上一条蛇就把她这些力气全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