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王(第4/5页)

让老板不高兴的事情还有许多,如果不是十分恼怒,他是不会嚷叫“改遗嘱”的。偶尔遇到大节令要一起吃饭,如果有人喝汤发出了吱吱声,或不小心弄出其他不雅的响动,他都要皱眉。大家知道,这些不快积累到一起,也很难说不影响到每年里的“改遗嘱”。所以大家都小心到了十二分的地步,平时总是想方设法让他高兴。比如他最喜欢的是安静,也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在古堡里弄出一点声音。这古堡实在太大了,一边弄出再大的声音,另一边也不会听到。但即便这样,也还是没人敢于大声说话。这是一种习惯。所以整座古堡里平时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一座死屋,以至于有许多野物还以为这里荒着,便自动跑了来。就连那些因为当年施工而飞走的老鹰,这会儿也转了回来。古堡的这一端住了狐狸,那一端说不定就有貉和獾之类。古堡上空一直有一两只大鹰在盘旋,以至于有人以为它们也负有看护古堡的重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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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真的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大家注意到老板不再戴灰纱凉帽了,而是改戴一顶黑色的线绠圆帽。这种帽子让人想起一位乡间老太,不过那副度数很大的眼镜又使其看上去高深莫测。中等偏上的身材,不,也许是高大的身材——要知道所有的观测在他这儿都变了形,因为对这样一个特殊的人物几乎找不到相应的参照物,所以大家常常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大还是不太高大,也弄不清他的真实年龄。给他做衣服的裁缝一会儿说他是偏矮的个子,一会儿又说他太粗太高格外费布匹。有人说他饭量过人,一顿下来可以吞进一个猪头外加两大海碗米饭;有人说他是个入定参禅之人,基本上“辟谷”了,也就是说不太吃粮食了,连瓜果梨桃和水都极其节制。从背影上看,偶尔会觉得他是个不久于人世的风烛残年之人;但如果相处一会儿,就近了看一下,又会感到这是一个活力四射的人,有着难以遮掩的顽皮。他甚至由于精力过剩和其他难以言喻的欲望,身上散发出十八九岁的青年才有的小公马气味。这种气味即便天天洗澡也无济于事,因为那来自分泌物,是从无所不在的毛孔等处渗流出来的。对这些气味,最熟悉的还是老豆蔻,她蓬蓬一吸鼻子就能知道人在哪里,即便黑灯瞎火也从不出错。

有人问过老豆蔻,认为只有她才是他年龄方面的权威人士。谁知她一开口就把人吓了一跳:“我刚遇见他的时候,人还年轻,也就刚过七十岁生日吧。俺原想给他生个把孩子,后来一问已经有十几个了,都散在海外各处,也就懒得再添那些麻烦。孩子和他不亲——凡是大家大世的孩子个个一样,全都生不拉叽的。”按她的话一推算,老板的年纪也快一百一十岁了,因为老豆蔻特别强调:“俺那时可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身边的人对年龄问题总是特别敏感,因为这涉及大家的切身利益,比如还能伴他多久、他离开人世以后又怎么办,这些是绝对重要、绝对不能明着说的。老豆蔻对她们这些弯窍心知肚明,哼哼笑着,一脸的睥睨。随着一年年过去,老板的年龄反而逐渐模糊起来,老豆蔻倒是变化极大:她的额头变得出奇地开阔,越往上坡度越大,锃亮逼人;眼窝深深,眼珠一天比一天发蓝;鹰钩鼻子,鼻中沟又深又长;一张小嘴儿进一步萎缩了,不仅是樱桃小口,简直小得只能塞进一个手指——也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大家发现老板亲吻她的时间格外漫长,不知是因为格外费力还是格外不舍,一粘到一块儿就不愿挪开,长得让人心焦。

“老板这人真是有情有义的人哪!照理说都成了这么大的富翁了,天底下有操不完的心,哪里还会顾得上男男女女这点事儿!可人家就不,凡事都讲究个认真,亲嘴儿、摸咱身上、说热闹话儿、逗人儿,样样都不含糊!遇上逢年过节他还会给咱讲些故事——不说不知道,老板可是个故事大王啊,什么故事只要经他一讲,一准会把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些刚刚来听故事的小死妮子,咱就不点她的名儿了,笑得脸色惨白趴在地上——因为老要笑,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人就给憋坏了!老板一看不好,赶紧给她捏人中穴,她这才醒转过来。老板的好处多得三天三夜说不完,除了讲故事还要送礼物,节日里把些小东西红包绿包裹成一团,让你接到手里好奇——解开了才知道,有的是一块牛皮糖,有的是个金戒指,有的是块羊脂玉,有的不过是个花盖子虫。看看吧,贵的能值二十万,便宜的,像那小虫子,喜欢几天就该扔了……”老豆蔻也因为年纪的关系,许多时间都用来回忆和叙说了,她平时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读书不看报,什么嗜好都没有。她最大的喜好、一生的喜好,就是好好服侍老板。而其他的太太爱好极为广泛: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下五子棋,有的绣鸳鸯,有的看黄色小说,有的钻研房中术。最后来到古堡里的两个太太戴了眼镜,其中的一个当过电视主持人,她俩在一起最拉得来。她们都认为与老板一起阅读是最有意义的,要读好书,读励志的书、经济学著作、伟人传记——最可靠的办法是去看看老板在读什么。她们瞅了一个机会去看了,发现老板正读一本星象学著作。从那以后她们就研究起天象来了,常跑到古堡顶部去看星星,结果被北风吹透了胸部,大病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