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4页)

正是这时候,质夫和吴风世、倪龙庵慢慢地走下了长街,在金钱巷口,向四面看了一会,便匆匆地跑进去了。他们进巷走了两步,兜头遇着了一乘飞跑的人力车。质夫举头一看,却是碧桃、荷珠两人。碧桃穿着银灰缎子的长袍,罩着一件黑色的铁机缎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顶圆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长不长方不方的小脸上,常有一层红白颜色浮着,一双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这黑暗的夜色里同枭乌似的尽在那里凝视过路的人。质夫一则因为她年纪尚小,天真烂漫,二则因为她有些地方很像吴迟生,本来是比海棠还要喜欢她,在这地方遇着,一见了这种样子,更加觉得疼爱,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车叫着说: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还没有变浊的小孩的喉音说:“哦,你来了吗?先请家去坐一坐,我们现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来的。”

质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着她说:“碧桃你下来,叫荷珠一个人去就对了,你下来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说:

“对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来的,最多请你等十五分钟。”

质夫没有办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边上轻轻地咬了一口,就对她说:

“那么你快回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

质夫和倪吴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经有一个烟盘摆好在那里。他们三人在床上烧了一会烟,程叔和也来了。叔和的年纪在三十内外,也是一个瘦长的人,脸上有几颗红点,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嘴角上似有若无地常含着些微笑,因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来这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红不过是因荷珠而来的。质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庞,似笑非笑的形容,带些红黑色的强壮的肉色,不长不短的身材,心里虽然爱她,但是因她太红了,所以他的劫富济贫的精神,总不许他对荷珠怀着好感。吴风世是荷珠微贱时候的老客,进出已经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对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红的姑娘,吴风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势力的嫖客,为此二层原因,鹿和班里的绰号,都是以荷珠、风世做中心点拟成的。这就是程叔和的绰号侄女婿的来历。

程叔和到后,风世就命海棠摆好桌子来打牌。正在摆桌子的时候,门外忽发了一阵乱喊的声音,碧桃跳进海棠的房里来了。碧桃刚跳出来,质夫同时也跑了过去,把她紧紧地抱住。一步一步地抱到床前,质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说:

“叔和,究竟碧桃是你的人,刚才我在路上撞见,叫她回来,她怎么也不肯,现在你一到这里,你看她马上就跳了回来。”

程叔和笑着问碧桃说: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谁叫的?”

“金老爷。”

质夫接着说:

“荷珠回来没有?”

碧桃光着眼睛,尖了嘴,装着了怒容用力回答说:

“不晓得!”

桌子摆好了,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质夫本来不喜欢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讲讲闲话,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们四人坐下之后,质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边轻轻地说:

“碧桃,你还在气我吗?”

这样说着,质夫就把两手和身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边一避,质夫却按了一个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来。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来逃,质夫追了两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质夫就把她拖上床去,两个身体在叠着烟盘的一边睡下之后,质夫便轻轻地对她说:

“碧桃你是真的发了气呢还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样?”

“真的吗?”

“嗳!真的,由你怎么样来弄我吧!”

“是真的吗?那么我就爱死你了。”

这样地说了一句,质夫就狠命地把她紧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脸上,重重地咬了一口,他脸上忽然挂下了两滴眼泪来。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声地叫起来,但是朝他一看,见那灵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两滴眼泪已经流在颊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质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轻轻地叫她说:

“碧桃,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但是总觉得说不出来。”

又停了一忽,质夫就一句一句幽幽地对她说:

“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那时候我们家里没有钱,穷得很。我在书房里念书,因为先生非常疼我,常要受学伴的欺,我哩,又没有气力,打他们不过,受了他们的欺之后,总老是一个人哭起来。我若去告诉先生哟,那么先生一定要罚他们啦,好,你若去告诉一次吧,下次他们欺侮我,一定得更厉害些。我若去告诉母亲哩,那么本来在伤心的可怜的我的娘,老要同我俩一道哭起来。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个人把眼泪吞下肚子里去。我从那时候起,就一天一天地变成了一个小胆、没出息、没力量的人。十二岁的时候我见了一个我们街坊的女儿,心里我可是非常爱她,但是我吓,只能远远地看看她的影子,因为她一近我的身边,我就同要死似的难过。我每天想每晚想地想了她二年,可是没有面对面地看过她一次。和她说话的时候,不消说是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后来她同我的一位学伴要好了,大家都说她的坏话,我心里还常常替她辩护。现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个男人,听说有三四个小孩子生下了。十四岁进了中学校,又被同学欺得不得了。十八岁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来跑去地跑了七八年。他们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厉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这一个,你瞧吧,半死的身体回中国来。在上海哩,不意中遇着了一个朋友,他也是姓吴,他的样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还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脸儿苍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说话的时候呀,声音也和你一样。同他在上海玩了半个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来了。但是和他一块儿住不上几天,这儿的朋友又打电报来催我上这儿来,我就不得不和他分开。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来送我上船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们俩人哪,这样地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这儿两个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没有味儿,我还没有写信去给他。现在天气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坏起来呢!半个月前头由吴老爷替我介绍,我才认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没有,我心里虽在疼她,想帮她一点忙,可是我也没有许多的钱,可以赎她出去。你这样地乖,这样地可爱,我看见了你,就仿佛见我的朋友姓吴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为你和海棠在一个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来找你说什么话,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来也不容易和你时常见面,今天难得和你遇见了,你又是这样地有气了,你说我难受不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