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平躺的屁股,很美、很性感,用特写镜头拍摄。一只手很温柔地抚摸着这个屁股,去感受这个赤裸、温驯、舒弛的身体的肌肤。然后,镜头拉远,看到整个身体躺在一张小床上:有个小婴儿,他妈妈弯腰看着他。接下来的影像是,她抱起婴儿,微微张开嘴巴亲吻婴儿柔嫩、潮湿、张得大大的嘴。这个时候,镜头又拉近,只摄取原来那个亲吻的影像,镜头特写,那个吻突然变成带着肉欲的爱之吻。

这时候,勒鲁瓦停止了影片的放映:“我们一直都追求大多数。就好像在美国大选期间参选的总统候选人那样。我们会用影像为产品创造出一种具有诱惑的氛围,以吸引大部分买主。在寻找影像表现力的时候,我们往往高估了‘性’的重要性。我想要提醒大家。只有一小部分人真的满意他们的性生活。”

勒鲁瓦停顿了一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和他共事的人在这小小的会议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这个讨论会每个礼拜召开一次,讨论活动宣传、电视广告和海报招贴。他们这些当属下的早就知道,奉承老板最好的方式不是立刻同意他所说的,而是对他的看法表示诧异。这也就是为什么这时候有一位模样雍容华贵的太太(她苍老的手指上戴着许多枚戒指)敢反驳他,说:“可是民意调查的结果和您说的完全相反!”

“一定是这样子,”勒鲁瓦说:“我亲爱的女士,要是有人要问起您的性生活,您会跟他说实话吗?就算问您问题的人根本不知道您的名字,或者他只是透过电话访问您,根本看不到您的人,您还是会骗他。‘您喜欢做爱吗?’‘那还用问!’‘平常做爱的次数是多少?’‘一天六次!’‘您喜欢玩一些奇怪的花招吗?’‘爱死了!’可是这些都是骗人的。性,用商业的眼光来看,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大家都对性很饥渴,大家也都把它当做是不快乐、挫败、渴望、情结、痛苦的起因。”

他又让大家看同一段影片;香黛儿看着湿润的嘴唇碰触另一片湿润嘴唇的特写镜头,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让-马克和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子亲吻。她自己都觉得吃惊:真的吗?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子亲吻过?

不对,他们有。那是当他们彼此还不知道对方名字的时候。在山上旅馆的大厅里,他们置身在一群喝酒、谈天的人之间,聊着一些很普通的事,可是他们从彼此的声调里听得出来他们都很渴望对方,他们退到一条僻静的走道上,一句话不说,两人就接起吻来。她张开嘴巴,把她的舌头伸进让-马克的嘴里,准备去舔她在那里面所有碰触得到的部位。他们在舌头上所表现的激情,并不是出于肉欲的需要,而是急着想让对方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好要相爱,立刻,他们就全然地、狂野地,不浪费一点时间地爱起来。他们的口水和肉欲、欢愉一点关系都没有,它代表的只是一种讯息:他们没有勇气大声地直接告诉对方:“我想和你做爱,现在就要,等不及了”,所以他们让口水来表达。这也就是为什么当他们做爱的时候(紧接在他们第一个吻之后的几个小时),他们的嘴很可能(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几乎可以确定)就不再对对方的嘴感兴趣,彼此不再碰触,不再互相舔来舔去,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彼此已经很不堪的冷漠以待。

勒鲁瓦又停止放映影片:“关键在于要能够维持性的吸引力,但不会加深观众压抑、欲求不满的感受。就这个观点来看,我们才会对这个影片感兴趣:肉欲的想象被挑逗起来,可是立刻又被转化为母爱的表现。因为亲密的肉体接触,没有隐藏什么个人的秘密、口水的交融,这不是成人的情色所独有的,这也存在于婴儿与母亲之间,母子之间的这种关系,是所有肉体欢愉最原初的天堂图象。对了,我们还拍了待产妈妈肚子里的胎儿成长过程。胎儿摆的姿势像特技一样,那种姿势是我们根本没办法模仿的,他会在口里含着它自己小小的性器官,让自己兴奋。知道了吧,性欲不是年轻、健壮的人所独有的,不是这种人会引起别人酸葡萄心理的人所独有的。胎儿含着自己的性器官会使世界上所有的老祖母深受感动,甚至连那些老古板的祖母都很难不受感动。因为婴儿是绝大多数的人心目中最强有力、涵括最广、最确定的公约数。而一个胎儿,我亲爱的朋友,不再是一个婴儿,他更是一个居首位的婴儿,是个在一切之上的婴儿!”

他让大家再看一遍同一段影片,香黛儿看到两张湿润的嘴碰触在一起,还是一样感觉微微的厌恶。她想起有人跟她说过,在中国和日本的色情文化里,没有张开嘴巴亲吻这样的传统。口水的交换不是色欲里必不可少的要素,而是某种随兴、某种偏离、西方社会里特有的某种肮脏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