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埋藏的飞机(第3/6页)

卡车炸了,可能是遭遇伏击。贝都因人里面也有间谍,贝都因人城池般的商队继续四处漂移,无论去哪里都带着香料、房间,还有政府顾问。那些打仗的日子里,贝都因人中随时都有可能混杂着英国人和德国人。

我离开卡车,开始步行,往乌维纳特走去,我知道那里有一架被埋着的飞机。

等等。什么意思,一架埋着的飞机?

麦多克斯以前有一架老飞机,他把多余的部件统统卸了,只剩下精华部分——唯一的“多余体”是座舱的透明圆顶,这对沙漠飞行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在沙漠里的时候,他教会我开飞机,这个大家伙被绳子固定在地上,我们两人一面绕着它转圈,一面讨论从理论上来说,飞机遇到风是如何悬空或者打弯的。

克里夫顿的飞机“鲁珀特熊”来了之后,麦多克斯的飞机就退役了,盖了一张油布,固定在乌维纳特东北角的某处。接下来的几年里,沙子渐渐覆盖了飞机。没有人想过会再见到它。那只是沙漠里的又一个牺牲品。几个月后我们就会跨过东北部的冲沟,再也不会见到它的轮廓。克里夫顿的飞机比它年轻十岁,那时候已经飞进了我们的故事。

那么你正朝那架飞机走去?

是的。走了四个晚上。我把那人留在开罗,然后回到沙漠。到处都是战火。突然出现了“阵营”。伯尔曼的人,巴格诺德的人,斯拉丁帕夏的人——他们曾经是彼此的救命恩人——但是现在分裂成了不同的阵营。

我朝乌维纳特走去。我大概是中午到达的,然后爬进高原上的岩洞里。下面是一口名叫爱度阿的水井。

“卡拉瓦乔觉得他知道你是谁。”汉娜说。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言不发。

“他说你不是英国人。他给开罗和意大利以外的情报组织干过。直到他被抓。我们家战争前就认识卡拉瓦乔。他是个小偷。他相信‘事物的流动性’。有些小偷是收藏家,就像那些个你看不起的探险家,就像有些男人对女人,或者女人对男人的态度。但是卡拉瓦乔不是那样的。他太好奇,太大方了,所以做不了成功的小偷。他偷的东西有一半不会进家门。他觉得你不是英国人。”

她一面说,一面观察着他的沉默;看起来他没有在仔细听她说话。只有他自己遥远的思绪。就像艾灵顿公爵50演奏《孤独》时的样子。

她不再说了。

他到了爱度阿水井边,一口很浅的井。他脱掉所有的衣服,浸在井水里,把自己的脑袋、还有干瘦的身躯一起放进蓝色的水中。他的四肢因为四天四夜的行走早已精疲力竭。他把衣服摊在岩石上,爬上更高的巨卵石,爬出沙漠,此刻,一九四二年的沙漠,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战场,然后他赤身裸体地走进了黑暗的岩洞。

他的四周是他几年前发现的熟悉的壁画。长颈鹿,牛群,戴着羽毛头饰、举着双手的男人。有几个人物的姿势绝对是在游泳。伯尔曼说这里在远古时是一条大河,他是对的。他继续向前走,越来越阴冷,直到走进“泳者之洞”,他就把她放在那里。她还在那里。她把自己拖进了一个角落,紧紧地裹在降落伞里。他答应要回来接她的。

他自己倒是乐意死在一个岩洞里,那样私密,周围只有那些在岩石上游泳的人。伯尔曼曾经对他说在亚洲的花园里,你可以看着岩石想象流水,也可以盯着一个平静的水池,相信它拥有岩石的坚硬。然而她是一个在花园里长大的女人,包围她的曾经是湿润,是“凉亭”和“刺猬”这样的词儿。她对沙漠的热情是临时的。她是因为他才爱上沙漠的严酷,她试图理解他如何在沙漠的孤独中获得安慰。让她更快乐的总是雨水,是弥漫着水汽的浴室,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潮湿,是开罗下雨的那个夜晚,她从他的窗台上爬下来,穿上仍然湿漉漉的衣服,为了锁住那份湿。正如她热爱家庭的传统,热爱各种繁文缛节,以及烂熟于心的那些古老的诗歌。像这样无名地死去,她是不会情愿的。对她来说,列着祖先姓名的家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他则早已把自己的身世一笔抹去了。他惊讶于她会爱上他,不管他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匿名的特质。

她仰面躺着,中世纪死者的姿势。

我赤裸着靠近她,就像在我们开罗南部的房间里那样,我想脱光她的衣服,我仍然想跟她做爱。

我所做的一切到底可怕在哪里?难道我们不会宽恕爱人的一切吗?我们宽恕自私,宽恕欲望,宽恕欺诈。只要我们是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你可以跟一个手臂骨折的女人或者发着高烧的女人做爱。她曾经吮吸我手上伤口里的血,就像我曾经尝过并且咽下她的经血。有一些欧洲的词语永远没法准确地翻译成别的语言。Felhomaly51。坟墓之尘。蕴含了死者和生者之间的亲密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