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开罗南部,一九三〇至一九三八年(第2/5页)

我们是战火夹缝中的一个小团体,我们画地图,我们探索,再探索。我们在达赫莱和库夫拉聚会,把那里当成酒吧和咖啡馆。巴格诺德起的名字,绿洲协会。我们知道彼此的秘密,知道彼此擅长什么,有什么弱点。不管巴格诺德做什么,我们都会原谅他,因为他可以这样描写沙丘:“沙丘表面的沟槽和波纹,形似狗嘴上颚的空凹。”这是真实的巴格诺德,他那只探索的手可以伸进狗嘴深处。

一九三〇年。我们的第一次旅程,从杰格布卜向南行,进入沙漠,那里是祖韦和马加布拉部落的保护区41。行程为七天,目的地是塔杰42。麦多克斯和伯尔曼,另外还有四个人。几匹骆驼,一匹马,一只狗。我们出发前,他们讲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如果旅程一开始就遇到沙尘暴,那是好运气。”

第一个晚上,我们在南面二十英里的地方扎营。第二天早晨我们醒过来,钻出帐篷,五点钟。冷得没法睡觉。我们走到篝火边,坐在火光里,背后是广漠的黑暗。头顶有最后几颗星星。日出还得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喝着热茶。骆驼在吃食,半睡半醒,嚼着枣子,连枣核一起。我们吃了早饭,然后又喝了三杯茶。

几个小时后,遭遇沙尘暴。明朗的清晨,不知从哪里就来了沙尘暴。本来清新的微风逐渐变得强劲。最后我们低头一看,沙漠的表面已经变样了。把那本书给我……在这里。哈桑尼贝伊43对这类风暴也有过描写,写得棒极了——

底下仿佛埋着蒸汽管,蒸汽从成千上万的小孔里喷出来。沙粒在跳动,形成一股股旋转着的微型喷射流。随着风力的增强,沙瀑也一寸寸增大。整个沙漠的表面正在上升,仿佛是遵循来自地底下的某种上冲力。鹅卵石状的沙块打在小腿上,膝盖上,大腿上。沙子爬到人身上,直至面部,然后没过脑袋。天空已经闭合,除了最近的物体,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宇宙充满了沙粒。

我们不得不继续前进。沙子会把任何固定的物体完全覆盖住,如果你停下来,也是一样的结果,被锁在沙子里。永远地消失。一场沙尘暴可以持续五个小时。后来我们有过在卡车里遇到沙尘暴的经历,也不得不继续往前开,尽管什么都看不见。最可怕的是到了晚上。有一次,在库夫拉以北,我们在黑暗中遭遇沙尘暴。那是凌晨三点。大风把帐篷连同固定用的缆索一并卷起,人跟着帐篷往前翻滚,沙子不断涌入,仿佛水涌入沉船,越来越重,越来越窒息,直到一个赶骆驼的人把我们救了出来。

九天里,我们遇到三次沙尘暴。我们错过了沙漠里的小镇,原本想在那里置备必需品。马不见了。三只骆驼死了。连着两天没有吃的,只有茶。漆黑的茶缸,一把长勺,一只玻璃杯,清晨的黑暗中我们互相传递着,茶具发出的叮当声是我们与世界唯一的连结。过了第三个晚上,没有人再说话。重要的只是火和那少得可怜的棕色液体。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进塔杰镇,这纯粹是运气。我穿过露天集市,穿过回响着钟声的小巷,走到卖晴雨表的街上,路过卖步枪子弹的货摊,卖意大利番茄酱和其他来自班加西的罐头食品的小摊,还有埃及棉布,鸵鸟尾巴做的装饰品,街边的牙医、书商。我们仍然说不出话来,每个人走他自己的路。我们慢慢地接受眼前的新世界,好像溺水的人刚刚被救起。在塔杰的中心广场坐下来,吃了羊肉、米饭、耙挞饼,还喝了杏仁牛奶。在这之前我们仪式性地要了三杯茶,琥珀和薄荷味的茶,等了很久。

一九三一年,我加入一个贝都因人的商队,他们告诉我队伍里还有一个我们的人。原来是菲尼罗-巴恩斯。我走进他的帐篷。那天白天他正好出去了,给化石树编目。我环视他的帐篷,一捆捆的地图,他随身带的家人照片等等。正要走的时候,我看见一面镜子,高高地挂在帐篷壁上,我从镜子里看到那张床。被子下面好像有一团东西,可能是只狗。我拉开那件杰拉巴长袍,下面是一个小小的阿拉伯女孩,手脚被绑着,睡在那里。

一九三二年,巴格诺德结束了他的探险,麦多克斯和我们其他人散布在沙漠里。寻找失踪的冈比西斯部队44。寻找扎苏拉。一九三二年,一九三三年,一九三四年。我们会一连几个月见不着面。只有贝都因人和我们自己,在“四十天之路”上往返交叉。有沙漠部落的河流,有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人。我们中间有德国人,英国人,匈牙利人,非洲人——我们所有的人对贝都因人来说都无足轻重。慢慢地,我们成了没有民族的人。我开始憎恨民族。民族、国家使我们变得畸形。麦多克斯死于民族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