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12(第3/10页)

十九世纪的卧房也是个神秘的洞穴。夜里点着蜡烛或者油灯,那摇曳的火苗像生活本身一样飘忽不定,但却照不亮我们的智慧尚且解释不清的那些未知的幽暗角落。从糊着罗纱遮着天鹅绒帘子的窗户里,只能透进来星星点点的天光,却吹不进一丝清风和夜气。英国人习惯夜里把窗户开着,这里认为是有碍健康的,也许在这个潮湿的地区,对于易得气管炎的人来说,的确对健康不利。阿尔蒂尔和玛蒂尔德在他们那天花板很高的卧房里,紧闭着门窗睡觉,就像他们睡在矮小的茅屋里的祖先一样。房间里塞满了现在和过去的生活用品:真正的羊毛,真正的蚕丝,安乐椅里垫着鬃毛,人的屁股坐上去很有弹性。在便盆或便桶里装着女仆们用隐讳的说法称之为“水”的东西。皮肤的分泌物和碎屑,肥皂里的动物脂肪在上面浮着或贴在壁上。带颜色的或无色的,清亮或浑浊的尿液在桃花心木的床头柜隐蔽处一直放到清早;小桌子上供着插有橙花的花瓶;一些小物件,戒指上镶嵌着的幼年时掉下的牙,圆牌似的小盒子里装着的几缕卷发,都留在首饰盒里过夜。小摆设、礼品、“纪念品”堆放在架子上,具体地说明了过去生活的片段。干枯的花,从瑞士买来的时而下一场大雪的镇纸,一个夏日在奥斯坦德海岸拣来的贝壳,据说那里的海涛仍然在奔腾咆哮。瓶子里装着净水,劈好的木柴准备晚上生火,这都是生活的必备物品。在圣水盆里有水和祝圣的黄杨枝。大家都知道,那个圆肚的五斗橱,上面铺着一块白桌布,将在临终的敷油圣事上当作祭坛用。床边围着精致的栏杆,沾染过新婚之夜破苞的鲜血、分娩的恶露和临终的汗渍。新婚旅行是近几年时兴起来的。到医院里生孩子、死在医院或疗养院里也是以后才有的风气。无怪乎这充满杂物的房间很容易产生幽灵鬼魅。人们在这里做爱,在这里做梦,神游物外,到另一个甚至连配偶都进不去的世界,人们在这里祈祷,已死去的先人从古老的照片上看着他们。吵架的日子里,厚重的帘幕挡住了唇枪舌剑的争论声。当然,阿尔蒂尔和玛蒂尔德跟我们一样,并不对他们房间里的成分多做分析。我们的卧室对我们来说只是个睡觉的处所,外面的嘈杂和收音机的噪音可以传进来,摆着金属的、合成纤维或胶合板的家具,跟海滩上、公园里或汽车座椅上的爱情作着竞争。然而,这对夫妇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个退居之地有些庄严意味,孩子们从来不进他们的卧室,这里从来不接待客人,除非是缠绵病榻的严重时刻。如果把没有整理好的床铺让人看见,那就是疏忽失礼,甚至有些淫秽下流。

看样子玛蒂尔德夫人不是个不崇尚爱情的人。她爱她的阿尔蒂尔吗?这就不完全是一回事了。也许她从来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她是带着热情、清白纯洁的感官享受,作为妻子的正当快乐,带着隐忍、厌恶和疲倦,有时是对天长日久的习惯已无所谓的态度来接受阿尔蒂尔?大概在十年共同度过的夜晚中,她一一经历过这些心境。无论如何,玛蒂尔德如果感到嫌弃或恐惧,她支支吾吾找不到任何援助。她支支吾吾去请教神甫,神甫教导她说,这是自然的规律,是上帝的意志,或者说这两个原因都存在。有人甚至肯定地对她说,遏制情欲就会有其他的结果。她慈爱的母亲佐埃为她心疼的小女儿生孩子过于频繁有点担心,但是这个问题是夫妻之间的事,何况慈祥的上帝总为幸福的家庭祝福。至于是否纵欲无度,无论是自然规律、教会还是父母都不打算弄清楚。如果她向母亲承认阿尔蒂尔做爱的方式并不让她快活,那她就又丢人又可笑,就像她对人抱怨他打呼噜似的。

但毫无疑问,她爱丈夫。就像差不多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肯定也爱她的孩子们,特别是头几个孩子,给她带来的快乐时常比女性肉欲的满足还要强烈。她满心欢喜地给他们洗脸梳头,拥抱那小小的身体,而这些孩子满足了她表示慈爱的需要,体现了她对美的理解。她经过了体态臃肿、行动怠惰的怀孕时期,分娩时母亲来对她细心照顾,她很感激。每个星期日,她亲爱的孩子们比较乖巧地坐在教堂祭坛左面绘有家族徽章的长凳上,她也觉得满心欢喜。除非她是个傻瓜,而这一点是非常可能的,她大概也为前途担心:那么多的孩子要教育,那么多的婚事要安排,要在仕途上找那么多像爸爸那么好的位置,要给几个女儿那么多份丰厚的陪嫁,要找那么多像她本人对阿尔蒂尔那么好的儿媳妇。但这一切都还很远,她的长女伊萨贝尔还是个留着长长卷发的半大姑娘。好心的上帝自会照料一切。她才三十七岁,也许下一个就是最后一个孩子,一切自会好起来,或者糟下去,她只有可能再生一两个。于是,她嘴里还喃喃地作着祷告,一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