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6页)

她被送到了福利院,在那里读书,长大。她所受到的全部教育就是要比父母双全的孩子更努力,成材之后报效党和祖国。

可以说任何一个时期,她都是党的好孩子。党说要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她看也没看过一眼花衣裳;党提倡晚婚,她二十九岁结婚还一百个不情愿;庆祝“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打倒“四人帮”时她都在大街上扭秧歌;她参加过各种各样的报告团,从《党啊,你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一直讲到《三讲,讲要比不讲好》。

如今她也保持着这一优秀品质。今天是市里的全民健身日,政府官员这一天上班要穿休闲装,下班以后要去打打什么球。杜党生自然是积极响应号召的,除了习惯之外,这类活动也会让她很自然地回忆起年轻时代的光辉历程,对于以往的岁月,即便是有无数的荒谬和错误,因为无条件地融进了自己的青春和热情,仍会残留着一路行来的熟悉与温馨。她喜欢这种感觉。

杜党生决定用吃早饭的时间把休闲装熨好,她都来不及架好熨衣板,而是插上熨斗的电源,在餐桌上大刀阔斧地熨起衣服来。

她家一直是有保姆的,家人和外人都叫她湘姨,孩子们唤她婆婆,这是一个非常利索、能干的湖南老人,来家时也才四十多岁,一手带大了杜党生的儿子卓童和女儿卓晴,最终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甚至杜党生也在湘姨那里寻找到了母爱,建立了血亲之外的血亲般的感情。直到湘姨老了,也没离开彭家,她有些脑萎缩,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记性。杜党生不放心她回到农村去,便把她送进了养老院。无论工作多忙都会抽时间去看她,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也都不怀疑杜党生是湘姨的亲生女儿。

年轻的小保姆,杜党生一个也看不上,老实的就笨,能把人给急死;不老实的穿着高跟鞋,戴着镀金戒指,真不知道是来当保姆还是来做客的。家里也就再没有请人。

衣服很快就熨好了,尚有余温,杜党生已经穿上在镜子前面照了一圈,怎么看都像一个卖菜的大婶。然而她来不及多想,便急急忙忙出了家门。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见到杜党生从楼里出来,她的司机捞仔急忙从驾驶室里下来给她开车门。捞仔是一个醒目的年轻人,南方人特有的面容,而且南方人也爱叫什么虾仔捞仔的,小虾米好养,一生有的捞最好。

见到杜党生这一身打扮,捞仔笑道:“杜关,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呢!”这边的人喜欢省略,譬如杨局、丁处、王科,听着也亲切一些。

“我这个人就不能穿什么休闲装。”

“不不不,至少年轻了五岁。”

这当然是一句恭维话,杜党生没有作声。捞仔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熟练地打着引擎,轿车平稳地向前滑去。明明知道是恭维话,听着也还是舒服。随着时间的推移,杜党生已经习惯这种舒服了。她周围的人都是很“识做”的,有谁不那么听话,就会像一块三角砖似的,硌着她不舒服。整个海关大楼需要多少砖?哪一块不被她修理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这是她认为至关重要的一件事。多少年来,杜党生在每一个位置上都坐得稳稳的,她不需要什么和气、亲民的虚名。

有些东西,她也并非视而不见。像捞仔刚来的时候,那也是穷嗖嗖的,有时她开会超过吃饭时间,捞仔连盒饭都不舍得吃,只随便买两个菠萝包充饥。可是现在你再看看他,脖子上的金链子有小拇指那么粗,头发吹成了喷气式,手表也换成白金劳力士了,“白捞”是个好兆头的词。杜党生很清楚,有无数的人想跟她拉上关系,而找到捞仔就等于找到了她,而且知道她在干什么,忙不忙,心情怎么样,适不适合谈事情。这些信息本身就是千金难买的,所以有人巴结捞仔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金无足赤,水清无鱼,捞仔能干,又很忠实于她,同时是她的千里眼、顺风耳。她坐的位置太高,被架空被颠覆那也不足为奇。政治斗争太无情了,有什么对错?只有输赢。既然她需要捞仔,就不能指望他两袖清风。如果捞仔什么都捞不着,那他一定会闷头开车,一句话都不说。想一想孰重孰轻,杜党生闭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晃动中养起神来。

在这个连情人都靠不住的年代,你能指望一个司机什么?能捞能干那就算是有情有义的了。

捞仔很有眼风地关掉了车内的音响,轮胎擦地的沙沙声渐渐清晰的呈现出来,这声音单调而且催眠。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样子,他从后视镜里两次看了看老板,还是忍不住开口道:

“该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哪儿都没有卓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