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2/21页)

这鲇鱼一入粪池便如虎添翼,不过几天就嗖嗖长大了两圈,一年下来果然肥硕如猪,加上周身滑腻,一个人都捞不出来。王五吆喝来几个男人帮忙,将粪池里的大鲇鱼捞出,然后洗净粪便,杀鱼,架柴生火,炖了一大铁锅鱼肉与村民共享。村民们吃完鱼宴后啧啧称奇,这鱼虽说在粪池里靠吃粪便长大,五脏内却没有任何粪臭,肉质鲜美肥腻,真是天外来物。王五的试验大获成功,一时被誉为水暖村的英雄。接着,王五又潜心于在粪池中培植鱼苗,然后隔三岔五将长肥的鲇鱼送与邻里。于是王五的粪池里常年养着几条肥硕的鲇鱼,水妖似的蛰伏着。有客远道而来的时候,他便捞出来一条宰了待客,至此终于淘汰了祖传了几代的木鱼。

此等盛宴不能不令山外人肃然起敬。

这日,李四家的“老香蕉”寿终正寝,他早已烂熟,就差这往泥土里的最后一落。一落下去,他就会像粒种子一样被种进黄土里,等到再生根发芽的时候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众人无不欢喜。一个人能老死是最大的福气,千金难买。他女人送人送到底,极具侠士风骨,虽然一滴泪没有,却还是给死人擦脸理发换寿衣,还给他脸上擦了两坨浓厚的胭脂,好让这死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返老还童。末了,她又给已经僵硬的死人嘴里塞上满满一口饭,好让他去了地下也饿不着。

女人的现任男人则给他打好了棺材,棺材上桃红柳绿地画满了山水、花鸟,有菊花,有兰花,有桃花,看上去金碧辉煌,生机盎然,好像人躺进去不是为了入土为安,而是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地开始享受了。水暖村的人喜欢把棺材画得桃红柳绿则是因为活着时过于沉闷枯燥了。这黄土高原的山沟里,整整半年是冬天,以至于每年春天一看到小草发芽都会让人流泪,觉得总算又活过来了。活着的时候看不到的,只好齐齐都带进棺材里了,活着的人把这些桃红柳绿给死人做陪葬,再看着它们被埋入黄土。

最后一缕颜色都被黄土吞没之后,活着的人由衷地在心里笑了,就像看着自己远嫁的女儿在别处享福一样,总算是能心安了。

村里平素没什么可供娱乐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时的红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节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肥肉和馍馍也吃了,全村人都打着饱嗝心满意足散去了,静等着第二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粪便。这气味让他们颇为得意,就像是家家户户刚吞下并消化了一头肥猪似的,何等殷实。

这时候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金黄地卡在黢黑的山顶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发现孙子阿德又不在院子里了。这孩子一定又留在坟地里了。他像根钉子一样动辄就钉在坟地里。阿德今年五岁,出生的时候头被挤压了一下,成了半个傻子。平日里别人问他什么,他好像都听不见,湿漉漉的舌头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时舔一下嘴唇,他顽固沉默如一座城,薄薄几句语言根本轰炸不到他。可是,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里埋人就立刻两眼放光。谁家办丧事往坟地里抬棺材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闻着气味跟过去,辛勤得像蜜蜂一样一路叮着,跟到坟地里一直看到棺材埋进去。等到众人都散去了,他还戳在那里不肯走,像坟前的石碑一样肃穆安静,是所有葬礼中最忠实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里,大睁着眼睛,伸长脖子,嘴半张着,粉色的舌头像狗一样半耷拉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葬礼的每个细节。他表情贪婪狂热地看着这个埋葬死人的过程,就像一个学徒抓住一切时机偷窥师傅的绝技,一心要早日学到手。

白氏打着手电筒朝山下走去。村庄坐落在东面的山头上,而坟地就在对面的西山头上,虽然站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与那些坟堆遥遥相望,胳膊长点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坟包像馒头一样拿起来,可是,望山跑死马,又不能凌空飞过去,她只好一步一步挪到山脚下。东西两座山头之间有一条山路,这路是水暖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脐带。她穿过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对面的山头。近年来她体形越发臃肿,走一步路全身的赘肉都要晃三晃。

坟地里一片死寂,没有墓碑的坟堆晾晒在月光里分外凄清安静,像一堆没人收留的孤儿聚集于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远处黑色的树影无声而阴森地摇摆,好似很多鬼影正藏在里面向外窥视。即使作为一个资深的彪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惧,拿起手电筒朝那黑暗处劈了一刀,黑暗处裂开一道口子,黄色的土和绿色的树像肠子一样从里面翻滚出来。她在坟地里走了几步,又胡乱挥了几刀,果然,几刀之后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进灯光里了,阿德像石马一样守在一座坟堆前纹丝不动,灯光把他罩进去了他也没有动一下。他背对着她,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