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2/18页)

每次爷爷都拎着大嗓门虚张声势地对坐在街上的人们说:“我们爷俩去买点东西回来,你们先坐着。”他不顾自己佝偻的腿正打晃,昂着头硬做出一副力大无穷的样子,那表情倒像是戏台上提着两把铜锤的花脸似的,一定要唬住观众。常勇拄着竹拐杖,跟着爷爷一步一步地磕着青石板路,笃笃,笃笃,光听这声音倒像有一只诡异艳丽的木屐正独自走在这古老的青石板路上。

冬天,温暾迟钝的阳光像虫子一样一截一截地爬在青石板路上的时候,人们听到了竹杖点地的声音。雨天,整条青石板路筛出雨打芭蕉的哀怨时,人们又听到了竹杖点地的声音。甚至,在深夜,泛着月光的青石板路如一只幽光闪烁、毛茸茸的灯笼挑在月光下的时候,人们又听到熟悉的竹杖点地声飘过去了。

人们知道,这一老一少又在量路。量路就是用竹杖记住走每一条路要用多少步,他们要量出去麻油店要几步,去杂货铺要几步,去粮店要几步,去车站要几步,包括去县委大院要几步。爷爷告诉常勇,这最长的一条路就是告状用的,如果以后有人欺负她,她就走这条路一直走到头。他们的计算精密异常,每一步都是同质的、均匀的,像从钢炉里铸造出来的尺寸统一的零件,每一段路都是这些零件的组合,只要少一枚螺丝,这条路就走不到了。

对于常勇来说,世界上所有的道路就是无边黑暗中的这些数字,大大小小的数字,她在黑暗中温习和抚摸它们的时候,这所有的道路便如菊花一般从她的身体里四处绽放开来,这朵菊花便是她的全部世界。深夜,爷爷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了几枚铜钱,她一听到铜钱的声音就知道,另一门功课又要开始了。爷爷日复一日地训练她,训练她学会用铜钱给人算命。因为,在他死之前,她必须学会一门吃饭的技艺,而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最好的技艺莫过于算命。瞎子是看不见的,正因为看不见,人们才觉得瞎子更像人、鬼、神之间的通灵者,似乎算命会比正常人更准。于是,算命这一古老行当倒也赐了天下瞎子们一碗饭吃。

常勇看不到卦书,爷爷便口口相传。瞎子算命,一般是以算命人的出生年、月、日、时,按天干、地支,依序排成八个字,再用本干支所属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来推断一生的命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批八字。八字排好后,先要看月令,看月令的五行,看月令是木、火、土、金、水中的哪个,这个是算命最重要的一步。另外算命有一些常用的口技是一定要记牢的,比如说,男怕生先、女怕生后,男怕穿鞋、女怕戴帽。人好运不好,人乖命不怕,人能命不能。关于财运要说,命定八字三代良,贵贱高低运气祥,长生遇杀最有灾,沐浴冲宫怕刑伤,冠带临官怕官运,七杀逢财不可当。

常勇每晚背口技背到深夜,她背不完爷爷就不许她睡觉。终于熬到睡觉时候了,爷爷关了灯,两个人坐在炕上的油毡上。月光从木窗格子里涌了进来,汩汩地流满了一屋子,油毡上的那些牡丹在月光下轰然开放了,屋里有一种异样的芬芳,这一老一少坐在满炕的牡丹花上,像两尊莲花上的佛像。爷爷突然对她说:“记住,以后我要是不在了,晚上你就是一个人也要拉开电灯,人看见灯光就像野兽看见火光一样,不敢过来了。”常勇坐在月光的下游忽然转过脸来,一边在黑暗中使劲翻着白眼,一边尖着嗓子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爷爷盘腿坐在一朵幽静的牡丹花上久久看着她,然后说了一句:“睡吧。”常勇刚躺下又窸窸窣窣地爬起来说:“我要尿尿。”她下炕,趴在地上找鞋找尿盆。爷爷也爬起来,把一只罐头瓶塞到她手里:“就尿到这里面。”常勇两只手抱着罐头瓶不动,爷爷又说了一遍:“尿到罐头瓶里,站着尿。”

常勇还是不动,爷爷一脚踢了过去,常勇连人带罐头瓶摔倒在地上。爷爷坐在炕沿上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站着尿,像男人一样站着尿。起来,站着尿到罐头瓶里。”

常勇趴在地上开始抽泣,那只罐头瓶像段多余的骨节一样妖冶地长在她两手中间,好像她无论怎样使劲都不能把它从她的骨骼中剔除,它就那么坚硬地茂密地在她两手中间越长越大,长成了一片浩大的湖泊,而她则成了浸泡在湖泊里的尸骸。她终于被尿憋得忍不住了,一边抽泣一边站了起来,她在月光下分辨着爷爷的方向,然后背对着他褪掉了短裤,她站在月光下光着屁股叉开双腿开始对着那只罐头瓶撒尿,淅淅沥沥地一尿完,裤子都没有提,她就开始蹲在地上大声呜咽,她边哭便喊:“我就不是男的,我就是个女的,我本来就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