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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应这些话,认为他是因为陶醉于胜利才说出了这些话。我的心智仍如往常一样敏锐,当发现自己对琐事生气时,我知道我没有失去愤怒的能力。但是,我似乎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挑衅,或是怎么引领他,又如何挤兑他。在黑贝利岛上远离他的日子里,我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目标。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么样?经过十五年的岁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亲已逝,未婚妻不再属于我并嫁做他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实。我不愿想到她们,她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也愈来愈少了。此外,我不再像前几年一样,梦到自己和她们一起置身威尼斯,而是梦到她们在伊斯坦布尔、在我们之间生活。我知道即使回到威尼斯,我也无法重新开始失去的人生,最多可能开始另一段新的生活。除了曾计划撰写的那一两本关于土耳其人及我的奴隶生活的书外,对于从前生活的细节,我不再有任何狂热的感觉了。

我有时觉得,霍加看不起我,是因为他意识到我没有国家、没有目标,也知道我很软弱。但有些时候,我又怀疑他是否真的感觉到了那么多。他每天都如此沉醉于对苏丹说的故事,以及梦想中惊人武器带来的幻想与胜利,并说一定会说服苏丹,因此或许甚至不了解我在想些什么。在羡慕地观察他这种全然不顾他人的志得意满时,我发现,我喜爱他,喜爱他这种从夸大的胜利感中得来的多少有些做作的兴奋,喜爱他那些没完没了的计划,也喜爱他说自己很快就会掌控苏丹时看着自己掌心的那种目光。我甚至无法对自己承认,我有这种想法。但当我看着他的日常生活举止时,我总会陷入这么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看着自己。人们看着小孩和年轻人的举止时,有时会从他们身上看见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因而也会产生对他的一种喜爱及好奇。我感觉到的恐惧与好奇心就是这样。我经常想起他抓着我的脖梗儿说:“我已变成了你。”但是,每当我提醒霍加那些日子,他就会打断我,谈起当天为了让苏丹相信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而说了些什么,或是仔细描述那天上午解梦时,他如何抓住了苏丹的心。

当他眉飞色舞地描述这些成功时,我也想相信它们的辉煌。有时,我也会被自己无穷无尽的想像力弄得神魂颠倒,欣然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对这些事深信不疑。然后,我会更加喜爱他和自己,还有我们,并且像个在听美妙故事的傻子一样,张着嘴巴,沉迷于他所述说的内容中,相信他提及的这些未来的美好日子,会是我们俩共同追求的目标。

我就是这样开始加入了他,为苏丹解梦。霍加决定煽动这位二十一岁的君王确立他的统治地位。因此,霍加开始这样向苏丹解析他的梦:苏丹经常梦见的那些奔驰着的孤寂马匹因为没人驾御而不快乐;而以残酷利齿咬向敌人喉咙的狼则因为它们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而感到幸福;哭泣的老妇、美丽的盲眼女孩、叶子被黑雨打落的树木,都是在向他求救;神圣的蜘蛛与骄傲的雄鹰象征着独立的美德。我们希望苏丹掌控政府后,对我们的科学感兴趣,为此,我们甚至连他的噩梦都加以利用了。在漫长的令人精疲力竭的狩猎行程夜晚,就像多数喜欢打猎的人一样,苏丹会梦见自己成了猎物,或是在失去王位的恐惧中,梦到自己变成小孩坐在王位上。霍加对此解释道,身居王位将使他永葆青春,但惟有制造出和敌人一样的先进武器,他才能从那些时时都在窥视的敌人所设的陷阱中解脱出来。苏丹还梦到祖父穆拉特苏丹为了证明他的力量,一刀把驴子劈成两半,而且,挥刀速度快到驴子被劈成两半后,驴身还在向前奔跑;他也梦见他那泼妇祖母柯珊苏丹活生生、赤裸裸地向他走来,想要掐死他和他的母亲;跑马场上长着的洋梧桐,在他的梦中却变成了无花果树,树上不是结满果实,而是摆荡着血淋淋的尸体;长得像他的坏人们拿着袋子追他,想把他塞进袋子闷死;或是背上携着蜡烛的乌龟大军,从于斯库达尔入海,直接朝皇宫行军而来,它们背上的烛火连风都吹不熄。当苏丹梦到这些时,我们认为,那些私下说他荒疏国政、心中只有狩猎和动物的人们,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们努力借助科学及必须制造的惊人武器来解析这些梦境。同时,我耐心且愉快地把这些梦分类记在了一个本子上。

在霍加看来,我们已逐渐影响了苏丹,但我不再相信我们会成功。霍加从苏丹那儿得到了许诺,要建立科学观测所或是科学院,要制造新武器,因而热切地幻想了好几个晚上,但在随后的好几个月里,他一次也没有和苏丹认真谈论过这些话题。瘟疫过去了一年后,大宰相柯普鲁吕去世了,霍加又燃起了新的希望,因为他又找到了另一个乐观的托辞:苏丹迟迟未能把他心中的计划付诸实行,是因为害怕柯普鲁吕的势力及行事作风,现在这位大宰相过世了,他儿子接替了父亲的职位,势力没有那么大,是期望苏丹作出勇敢决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