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地震(第2/3页)

卡尔梅拉沿着满是尘土的路慢慢走。她固执地走着,好像她很久没这样做了。一个新的力量支撑着她。她在人群中穿越,绕过路上的裂缝。她低声说话。头脑里乱成一团。地震。她的兄弟。弥留时的老科尔尼。往事像一堆熔化的岩浆往上涌。她的回忆凌乱断续。一群面孔在她脑海中争着过来。她对周围的事物不再注意。街上有几个女人看到她过去,喊她,问她是否一切都好,家中没有受到什么灾害吧,但是她不回答。她往前走,执拗,一心在想自己的事。她朝着基督受难路走。坡很陡,她不得不好几次停下喘口气。她趁停下来时俯视全镇。她看到男人穿了衬衫在户外,察看墙头估计受损程度。她看到小孩在提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为什么大地震动了?它还会震动吗?由于做母亲的都不回答,由她来回答吧,她已那么久没有说话了。“是的,大地还会震动的。大地还会震动的。因为死人饿了。”她低声说。

然后她又走了起来,把村庄与嚣声留在身后。她走到基督受难路的尽头,往右拐到圣乔贡多公路,直至到达公墓的铁栅栏。她要来的是这里。她当时从木椅上站起身,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到公墓去。

当她推开栅栏门,精神好像平静下来。她的老太婆脸上有了最后一个少女的微笑。

当卡尔梅拉在公墓小径上愈走愈深,蒙特普西奥突然鸦雀无声。仿佛在同一时刻所有居民都想到同一件事。大家的神经都受到同样的恐惧的压迫,异口同声说这句话:“余震。”每次地震之后都会有余震。这是不可避免的。另一次震撼即将来临。这不会太久。只要余震没有过去,就不要庆幸与回家。那时蒙特普西奥人紧挨着团结一起,在广场上,在大街上,在小路上。有人还去寻找被子和贵重物品,以防万一他们的房子经不住第二次冲击。然后他们安心等待痛苦的折磨。

只有埃里亚前后左右奔跑,挥动手臂隔开人群,看到认识的人就问:“我的母亲?您看见我的母亲了吗?”别人不作回答,向他反复说:“坐下来吧,埃里亚,待在这里。等着。余震就要来了。跟我们一起待着。”但是他不听,继续寻找,像个迷失在人群中的孩子。

他在广场上听到一个声音高叫:“你的母亲,我看见过她。她朝着公墓那里去了。”他连谁帮了他也没认清,就朝着他所说的方向冲去。

余震来得那么突然,把埃里亚脸朝下掀翻在地。他在马路中央贴着地面。大地在他身下轰隆响。石头在他的肚子下、腿下、手掌下滚动。大地伸张、收缩,他感受到它的每次抽搐。轰隆声在他的骨头里回响。在那几秒钟,他就这样呆着,额头埋在灰尘里,然后震动静了下来。这只是一场过去的怒火的遥远回声。大地通过这第二声警告,才使人又把它想起。大地在那里。它在他们的脚下是活的。可能终有一天大地厌烦或发怒,把全体人类都吞噬进去。

他觉得嚣闹声低了下来,立即重新起立。沿着脸颊流下一点血。他跌倒时磕破了眉弓。但是他连擦也不擦又朝着公墓奔去。

正门掉在地上。他跨过去进入主墓道。到处是开裂的墓碑。地面上是长条的豁口四处扩散,就像一个人睡着露出全身的伤疤。雕像已四分五裂。有几座大理石十字架倒在草地上成了碎片。震波穿过公墓。仿佛有几匹疯马如龙卷风奔过墓道,把雕像踩在脚下,把坛罐和高大的干花束撞得七歪八斜。公墓都塌了下去,像建筑在流沙上的一座宫殿。他一直奔到一条挡住了去路的大裂口。他静静窥视这条裂口。这里的土地还没有完全合上。这个时刻他知道再喊母亲也无济于事了。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着她了。大地把她吞了下去。不会再把她吐出来。他有一时觉得热空气中还有母亲的香味。

大地曾经颤抖,把卡尔梅拉的疲倦的老身子接到自己的最深处。他没有别的话可说。他画了个十字。低下头长时间呆在蒙特奥西普公墓,在破碎的坛罐和开裂的坟墓中间,热风轻轻吹过,在吹干他脸上的血。

安娜,听着,这是老卡尔梅拉在低低跟你说话……你不认识我……我好久以前已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婆了,你是不会靠近我的……我不说话……我认不得任何人……安娜,听着,这次我把一切都说出来……我是卡尔梅拉·斯科塔……我出生了好几次,在不同的年纪……首先是洛可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稍后是在把我们送回贫瘠老家的轮船甲板上,哥哥的目光注视着我……在埃利斯岛被人拉出队伍另站一边时,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大地又打开了……我知道这是为我打开的……我听到亲人在喊我。我不怕……大地又打开了……只要往下跳进这个裂口……到了地心中央就与我的亲人团聚了……我在身后留下什么呢?……安娜……我愿意你听到有人谈起我……安娜,听着,走近来……我要到世界另一头而又没有去成……我在最大城市的脚下过了几天悲惨的日子……我气疯过,也曾经又懦弱又慷慨……我有太阳的干烈和海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