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4(第2/3页)

他是一位教士,半个男人。他按照宗教誓约生活,而我就不会立这样的誓约。我来拜访他的时候,是带着我这种背景的人对宗教人士特有的尊敬而来的。但现在,我觉得他不只是一位宗教人士。我觉得他是一个纯粹的人。有他在镇上,我心里感到安慰。他的态度,他的兴趣,他的知识,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些东西,使之显得不是那么蛮荒。虽然他有点儿自我陶醉,他不管那个年轻教师的精神崩溃,他说话的时候不听我插话,但这一切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觉得这是他的宗教特质使然。我经常去找他,试图了解他的兴趣喜好。他总是喜欢说话,说话的时候眼光略略偏向一边;他还总是喜欢向我展示他新发现的东西。他到我的店里来过几次,为学校订购东西。每次都显得那样腼腆,其实那并非腼腆。我和他在一起没法轻松自如。他总是那么超脱。

神父告诉我说,镇上还有一则箴言,刻在码头大门那里的残碑上,也是拉丁文。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意思是:“各族融合,团结如一,深合他意。”这则箴言的历史也很久远,是从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出自一首描写罗马帝国建立的诗歌。罗马的第一位英雄要到意大利去建立自己的城市,途中在非洲海岸登陆。当地的女王爱上了这位英雄,意大利之旅眼看就要告吹,此时关注这位英雄的诸神插手了。其中一位说罗马的主神可能不会同意他在非洲落脚,让各民族在这里融合,让罗马人和非洲人缔结条约,结成一体。在那首拉丁诗歌里,那句诗意思就是这样,但在这条箴言中,原诗句被窜改了三个词,变成了和原文相反的意思。根据这则箴言,也就是码头大门外的巨石上刻的话,在非洲落脚是没有问题的:罗马主神同意民族融合,同意各族人在非洲缔结和平相处的条约。Miscerique probat populos et foedera jungi.

我非常惊愕。为纪念和首都通航六十周年,人们居然篡改了两千年前的诗句!罗马如何了得!而这儿算是什么鬼地方?把这句话刻在非洲这条大河边的纪念碑上,肯定会给这镇子招来灾祸。难道他们就没有隐隐的担忧,如同原诗中流露的那样?果然,纪念碑刚竖起来,就被摧毁了,只留下一些铜片,和几个讽刺意味十足的词语。当地人谁也看不懂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把纪念碑前的空地当作集市和露宿地。汽船开走前的两天,他们赶着羊,提着鸡笼,牵着猴子(和山羊、鸡一样,猴子也是杀来吃的),闹哄哄地到这里来交易。

幸亏我没有说话,因为在神父看来,这句话中并没有虚荣的成分。它帮助他认识自己在非洲的位置。他并非简单地认为自己置身于非洲丛林中的某个地方,他把自己看成渊源久远的历史的一部分。他属于欧洲。他觉得这句拉丁语说的就是他自己。镇上的欧洲人教育程度不高,在急流附近,现已沦为废墟的欧式郊区代表的东西和神父的生活格格不入。不过这都没有关系。神父对欧洲有自己的看法,对欧洲文明也有自己的看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就是这些看法。我和在希腊俱乐部里遇到的人之间是没有这种隔阂的。惠斯曼斯神父不像我遇到的那些人,拼命强调自己的欧洲特性,强调自己和非洲人的不同。在各个方面,他都比我们更安心。

面对非洲小镇的遭遇,惠斯曼斯神父不像他的同胞那样义愤填膺。对于纪念碑、雕塑遭到毁坏,神父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是奇耻大辱。这并不是因为他乐于宽恕,或是对非洲人的遭遇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对他而言,这个他的同胞建立起来的小镇惨遭摧毁,只是暂时的退步。但逢大势变化,重要的新事物产生,都难免发生这种事情。

他说河湾那里建成居住地是大势所趋。那里是天然的会合之处。部落会改变,权力会更迭,但人们最后总会回到那里,在那里见面,在那里做生意。如果把那里建成阿拉伯式小镇,可能会比非洲居住区富裕那么一点儿,技术上也不会先进多少。阿拉伯人身处偏远的内陆,不得不应用森林里的东西来建设这个小镇,小镇的生活和森林里的生活不会有很大差异。阿拉伯人只是给欧洲文明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惠斯曼斯神父崇敬事关欧洲殖民和河道开放的一切。他这种态度镇上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大家都说他是热爱非洲的人,照他们的想法,神父本应唾弃过去的殖民时代才是。过去是苦涩的,但惠斯曼斯神父似乎视之为理所当然,他的目光超越了这苦涩。海关附近的修船厂早已无人问津,垃圾成堆,锈迹斑斑。他从里面淘到老旧轮船的残骸和报废机器的部件,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东西。神父把这些东西摆在学校的院子里,仿佛它们是古代文明的遗迹。他最得意的一件东西上面有一块椭圆形的铁牌,上面刻着来自比利时塞拉林镇的制造者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