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1页)

“莱娜塔,你这是怎么啦?”

我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自己要求我对她直呼其名,并径直用“你”这个代词,就像朋友们彼此之间常有的那样亲昵,这会儿她这样回答了我的询问:

“我还能出什么事呢?别的事根本也没有,而那种情形,昨天那样的情形又出现了!”

我反驳道:

“可你怎么这样的一脸忧伤相?”

莱娜塔身上的那股粗鲁劲儿又上来了,每当她心中的忧郁突然发作时,她总要表露出这种粗鲁的。她毫不客气地朝我嚷嚷:

“那你是不是在想象,我一天到晚能永恒地微笑?我可不是那种时刻准备即使无缘无故也轻歌曼舞的人!况且,我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呢?我的生活中哪有什么快乐吗?”

我走出了莱娜塔的房间,在通往回廊的大门那儿伫立了许久,观看着邻居屋顶上那些火红色的瓦片,在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壮起胆子回到莱娜塔身旁,这时我看见,她已坐在窗台上,可她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并不表露任何心迹。起初我提议她去用早餐,但她默然不语,摇了摇头以示否定;而当我叫她上河岸边走走,散散心,她却硬邦邦地回击我:

“我对你有什么用?没有人阻挡你,如果你觉得沿着脏兮兮的街道闲逛,在那臭烘烘的人群中穿行,是挺有趣的事儿,你想去证实一下,莱茵河是否还在它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移动,那你就抬起腿来走你的吧!”

打从这次谈话起,莱娜塔就跌入那黑沉沉的沮丧与苦闷之中,一蹶不振好多天,无论什么样的劝说,什么样的关心,都不能吹散笼罩着她心头的乌云。我曾力图让她相信,一头扎进这种绝望之中是不明智的,对健康有害的,她呢,或是保持缄默,不作回答;或是对我愤然陈词,把这个注定是罪孽与痛苦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与形形色色的丑陋,一股脑全给我抖落出来,把它与那神赐的伊甸园里那天堂般的美加以对比,她指出,一个基督徒确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正适合其身份的事只是哭泣。她拥有取之不尽的理由可以选择,用以反对生活中寻欢作乐的行径,大概任何一个博学的硕士也不会以她这样的机警与伶俐,来进行这一场辩论,而她这一回正是这样机智地向我证实,的确存在着千千万万种缘由让人感到无望,她那滔滔雄辩,反而弄得我到后来无言以对,既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也寻不得回应的话语。

那些时日里,莱娜塔最喜欢以上教堂来打发时光,而她上教堂时总是禁止我尾随,不过,我当然违抗她的意志而暗暗地跟踪:偷偷地躲在教堂的圆柱后面,不论她上圣·泽泽尼教堂,还是圣·彼得教堂,或者别的什么教堂,我都是那样在暗中尾随,在暗中观察着莱娜塔怎样在一连好几个小时的祈祷中浑身不停地抽搐;怎样目不斜视地紧盯着祭坛,听完一场神圣的弥撒而自始至终一动也不动。尽管我们这个年月里信仰已经被宗教改革与异端邪说严重地动摇,教堂在大多数情形下还是挤满了人群,他们中间有悲伤的灵魂,这些灵魂总要在主那儿寻觅避难的所在;也有衣着奢华、神情欢乐的造访者,他们来到这里或是出于习惯,或是为了看看饶舌妇,或是为了对邻座漂亮的女人挤挤眼调调情。这各色人等都有的乌合之众,很快就把我们俩给剔了出来,当作奇特的一对,我有好几回听到,他们怎样压低嗓门传播着关于我们俩的各种流言蜚语。莱娜塔呢,自然并未注意到外人的好奇,这好奇本是由她而缘生,至于我,那就对它更不介意,因为对我来说,只要端详着莱娜塔就可获得那种难以解析的享受,我只需把目光投射到她的脸上,在那些色彩斑斓的教堂装饰的映像中,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拱门的金壁上——这种斑斓与辉煌都是科隆城的教堂所特有的——去吸纳她那阴郁的面容,这就像醉鬼用嘴唇去吸啜葡萄汁一样。也就是在这儿,在我听着教堂唱诗班那节奏平和的歌唱之时,我浮想联翩,有时想入非非,想象着周围是墨西哥森林的喧嚣;也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第一次涌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携带莱娜塔出走,横渡到大洋的彼岸。至今我还在琢磨,要是我当年果真能成功地将这一心意化为现实,那么,我就既能拯救她的生命,又能拯救她的灵魂。

在我们于科隆滞留的那些时日,在我们俩形影不离地厮守在一起的那些夜晚,在莱娜塔沉入苦闷悲观之中而不能自拔之时,我们俩就交换角色,就像击剑比赛中对手交换位置——我成了听众,而莱娜塔却不知疲倦地给我讲述她自己的遭遇,她以回忆来安慰自己同时也折磨自己。让我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当年我们俩怎样在她的房间里,在两支烛光下,拉上窗帘,彼此间相向而坐,饮着一杯又一杯马利瓦西亚牌葡萄酒——莱娜塔在禁食时很乐意喝葡萄酒——几乎通宵达旦地厮守着,送走一个又一个黑夜。那时,莱娜塔抱定主意要重温旧情,又与我大谈亨利希伯爵其人其事,她津津有味地给我披露有关他的新而又新的细节。描述他的眼睛、眉毛、头发与身体,复述她所记住的他的话语,叙述他们俩当时生活中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她与他曾经如何温存如何亲热,并且把这事的情形袒露得那么详尽,而把我胸中的妒嫉一下子撩拨成灼热的火焰。这莱娜塔常常是在一开始先把我与她的那位恋人相比较,把我的心灵的全部卑劣,我的面容的全部平庸,与她的马迪埃尔那天使般的容貌,他的思想的圣洁崇高,加以两相对照,当着我的面这样贬损我而褒扬他,这一举动让她获得了极大的享受。话语的汹涌奔突常常在莱娜塔那儿再次转化成不可扼制的眼泪,泪水从她的两颊滚滚而下,径直滴入她手中的高脚酒杯而与葡萄酒混为一体,于是,我们俩就那样饮着这马利瓦西亚与眼泪的混合液,一杯又一杯,直到最后我把气息奄奄的莱娜塔抱上床去,我呢,则跪伏在她的床头,一边哭泣着,一边吻她的脚、她的腿,直至她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