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庆长 这里如此之美(第3/15页)



  他在老去。共同生活使他再无顾忌,充分暴露出脆弱、迟疑、退缩、畏惧。他不再是那个比她大13岁强势有力的男子,可以被期待掌控方向给予保护。相反,他渐渐成为她的男童,需求她的陪伴照顾容忍庇护。

  她会在黑暗中会感伤良久。她问自己,她爱他吗。她看着他的脸,用手抚摸他的鬓角和额头,自答,当然。她爱他,就必须爱上他生命结构的所有组成部分,而不可能是择需而取。爱他的强壮,要同时爱他的懦弱。爱他的热量,也要爱着他的匮乏。接受他的本来面目,而不是用幻象去塑造这个男子。

  她深爱他,一如往昔。

  只是没有想过,会跟随他来到这样狭小隔绝的一个岛屿生活。

  以前她跟随他多次短途来到此地。那时他们住在海边酒店。清池忙于工作,她自己搭地铁,在上环旧城区走遍所有大街小巷。坐渡轮过海,在油麻地一带老区行走游逛。这个富有活力的混乱而清洁的城市适合走路,坡道起伏曲折,山上的道路也迷人。当她确实在这里生活,她觉得轻省。脱离掉在熟悉区域的所有历史,云和,上海,一同,定山,Fiona,同事,熟人……种种负担。她本就是独来独往的人,对世俗一切没有牵挂。当然,同时她也承担寂寞。

  在这个岛屿城市,没有人可以交谈,除了清池。失去工作的可能性,因为不知道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清池也不要求她出去工作。他了解和见识过她的工作,理解她的内心世界,尊重她的价值观。这是他们之间除身体之外,精神联结重要的部分。32岁的周庆长,走遍天涯海角,在现实社会里不合时宜,如同一个遁世者,无所作为。对于一个在世间无法脱离只能投身其中,又对其持有厌倦之心的个性复杂的男子来说,这样单纯而坚定的存在,等同他的精神支撑。

  她没有人际交往,在繁闹城市中心,以在高山村庄中的寂静之心沉没于当下工作。整理出在春梅拍了一年的黑白照片。用原始的胶卷方式拍摄,拍下高山之上的田地,山岭,孩子,女人,男子,老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节日,以及一所小学和它的持续10年的义务工作者的一年四季。配上简短文字。照片发到北京,在一家摄影人文杂志上刊登出部分之后,引起反响。包括她以前采访专栏的老读者们,重新关注到她归来。一时影响热烈,是非争议也再重起。

  庆长照旧不参与,不解释,不说明,不争辩。做完一件事情,她就把它放在身后。自动与它脱离关系。

  台北一家出版社编辑来信,想出版这些照片做成一本摄影册。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信得与她告别时,说过如果庆长的摄影册出版,无需寄到春梅,她不想看到。她与庆长的一年是待客的一年。信得带给她的影响,使她成为一个更为专注而单纯的人。专心于当下所做任一事情,只取根本不要藤葛。

  清扫,烹饪,熨烫,清理家务。空闲时,阅读,看碟,独自出门,即使是每天坐渡轮的事情也从不厌倦。有时清晨,有时黄昏,用定焦相机拍下天空、云朵与建筑的照片。她不看电视,不读报纸杂志,不谈论时事政治,不知晓热点新闻。一概不知,不闻不问。同时,阅读古代历史、古代艺术史、古代笔记以及地理生物天文人类学等各种专业领域的书籍。读大量宗教和哲学的书,也读中医和中药的书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依旧住在高山之巅。

  她渐渐明白和接受自我的处境。不合时宜是一种选择。她选择倒退性的隐遁的生活,以此对抗心存失望的时代。也许随时会被吞噬。她信任和执着过的事物,最终都与无常相关。包括与清情池之间的情感。

  她察觉到在香港生活大半年,他在现实生活中对她逐渐积累起来的不适和退缩。

  在生活形式中,他们不是归类于共同目标和属性的人。他需要一个漂亮的衣着时髦能帮他策划家庭聚会的太太,可以对他的老板和同事以熟练英语谈笑风生,联络感情建立交际。他需要一个活泼的生机勃勃的伴侣,畅谈各种话题,进行娱乐,放松工作之外疲惫不堪的身心。他需要一个有健康身体和良好生活习惯的女人,不抽烟,不喝烈性酒,不热衷刺青,没有抑郁倾向,不吃药物,顺应和投入社会,不是对抗和脱离。他需要一个对他持有崇拜尊重的爱人,温柔,天真,娇柔,仰慕,依赖他的智力和经济能力,对他付出信任和顺服,而不是挑出对抗和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