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信得 清远山(第2/6页)



  原来女人的生命,需要感情来做血肉支撑。否则那只是一副坚硬空洞的骨架。

  她询问,贞谅,你可快乐。贞谅微笑不语。

  她又问,你觉得琴药会否爱一个人长久并且有始终。

  她又问,你觉得琴药会否爱一个人长久并且有始终。

  贞谅说,那你觉得我会吗。

  她说,我不知道。你仿佛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随时留下。

  女子说,人与人在一起,有两相厮守的现在就已足够。时间有限,获取当下哪怕只有一刻欢愉,都是财富。此刻拥有伴侣,并肩面对良辰美景,人生即使是一段迢遥长途,通往无底深渊,也暂且放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所有创痛和离别把它推远,推远,推到下一刻边缘。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长苦夜短,何不秉烛游。说得也不过就是这些。

  那一刻,琴药卧倒在她身边,身上盖着毛毯。贞谅用手轻轻抚摸男子的耳鬓和额角,脸颊浮出红晕,喝得微醉。一头浓密黑发长长倾泻下来。她记得贞谅脸上这种熟悉的表情,脸上淡淡含笑,眼神里却有无尽深沉的哀恻。

  她说,不知为何,我后来很少想起那一天。但属于它的记忆,有时会突然刺人梦魔,让人浑身一凛,不知道人生已经行至何处。我记得那些簇簇白色花树,融入夜色发出光芒。满山遍野的花朵,失去白日急躁剧烈,在月色中沉寂如同大海。晚出觅食的夜鹭,在远处糊边发出刮刮深沉叫声。一轮皓月,无限清辉。人与花,花与月,月与地,地与空,两两相望,意兴阑珊。只觉得所有语言俱化为乌有。天地浑然一体,万物昌盛寡言。恋爱中的女子,笑中带泪,容忍和观望生命无法自控而又甘心情愿的沦陷。

  我知道天下所有的宴席都有终结。但依然希望这一刻,这注定破碎成空的丰美和悲袁,永无停顿。

  琴药没有世俗所得。赌博,跟女人调情,吃喝玩乐,随意搬家,没有固定工作。有时落魄,有时豪迈。不定时,他看望她们,带着钓到的硕大妒鱼或采掘的新鲜野菜,做晚饭,整理花园,聊天喝酒。随心所欲,对感情不粘缠,也无归宿。从不留下来过夜,哪怕凌晨两点,一定驱车离开。如同一种形式和象征,不愿意放弃野性的疆域,无意在他人天地留下凭据。

  贞谅从不试图去控制左右男子的心意,来则来,去则去,不透露情绪化的需索,不下判断,不做束缚,听之任之。他在,这房子里有无尽活力。他走,她固守自己位置,专心织布,维系照料日常生活。

  看起来只是淡然无心。

  她无法得知一个成年女子的内心。只看见她平静自控的形式,在花园里劳作,料理生活。有时独自在卧室里睡觉,长久不出来。一个在任何时地保持镇定自若的人,不免让人心生惶恐。她走进房间,又看见贞谅已起身织布,身姿专注坐在窗口边古老织机前,满窗绿树花枝映衬无止尽般劳作。似乎可以把所有未知未解,化解于梭子在空气中有力而间顿的穿行。根根白色丝线纤细强韧,千头万绪全部归于井井有条的经纬交织。

  她的背影走向衰老之中,却又形同少女。这真是诡异。

  她听见贞谅若有所思,在厨房里发问,说,琴药,我们可有道路。男子语调冷静,说,你希望要什么,贞谅。我不是合适固定伴侣。赌博为生,不务正业。没有什么钱,也不热衷赚钱。我不愿意生儿育女,两个人为一个家庭营营役役,无尽负担。你知道我爱你,也许你觉得我给得不够,但这已是我极限。我把所能给的掏了尽光。唯独不想给你损伤。这将使我后悔。

  贞谅轻轻发笑,说,其实我要的也不是这个,为何你开始推搪。

  那你要忠实,完整,还是海誓山盟。如果你选择一种凌空孤绝的生活,就要接受这种生活的属性。即使它的底处空洞无着让人惶然,你也要承当。你我无法从生活本身,从感情,从别人身上得到凭靠,人与人之间本没有凭靠。我只愿尽力让你快乐,我也已做到。

  这番对话之后,他们隔绝一个月。揭示太过赤裸直接,势必伤人。即使他们是洒脱的性情中人,也为这坦诚觉得需要暂时回避。感性需索更多的交融和消灭,理性却时时跳出来进行检视和过滤。成人恋情崎岖幽微,需要力气。生活中若缺少幻术、欺瞒、假相、隐藏,只能拿出更为黑暗和强大的勇气,赤足踩上剃刀边缘行走。这一对男女恰好秉性相同,他们都只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