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第4/8页)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墙头探出蔷薇花,集市,湿润清透的空气,朴素日常的生活气息。其他城市的人,来临远旅行,熙攘一阵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达。临远从无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热闹中忘形。如同一个午夜的游乐园,即使灯火通明的盛会接续不断,依旧是与世间喧杂有隔离的所在。它是与世人相接无碍的遗世独立。

  她说,生命短暂,时间有限,所以,尽量去别处看看。选择喜爱的地方停留。

  贞谅选择在这座城市居住。

  13岁。她是眼神明净神情老练的少女,热衷在眼皮描绘一根细细的黑色眼线。观察身边事物和人群,警惕灵敏。深夜起身,仰头观望星空窥探银河奥秘,也喜欢竹林中漫步的野猫、廊下午夜盛放的白色昙花、栖息在凤仙花丛中的蜚火虫。大雨中奔跑。没有路径的森林中寻找蘑菇。空旷湖水中脱掉衣服游泳。还有蓬蓬裙,音乐,诗歌,阅读,绘画,电影,远行。渴望交到朋友,得到感情的途径。

  习惯光脚爬树,在粗大槐树之间吊上麻绳荡秋千。用蒲公英做手环,柳枝编成小花冠。用凤仙花汁液染指甲和脚趾甲。吃杜鹃花的新鲜花瓣,折下香椿嫩枝嚼食。在眼皮和眉头之间抹上白粉,仿佛一种戏剧化面具。

  她跟随贞谅四处辗转。如果在城市里,会被送到私立学校上课。如果在僻远地区,就什么都不再学,除了认字和阅读。所有时间,只用来实践生活历程:路途颠簸,饮食起居,观察体会不同区域的气候植物人群语言文化。打开身体所有感觉,吸收一切。她们对路过的每一处土地给予充沛好奇和平实心态。随时出发,随时停留。

  她说,如果说人的生命,在童年时就定下一种基调,那么属于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开放。贞谅与我,虽然两个人,但生活并不封闭。事实上,我们总是在对人群和路途开放。

  因此。13岁的她,不是一页没有被划上任何线条踪迹的白纸,而是被漫长旅途和居无定所的生活搅拌混合的发酵物。没有受过系统性教育,却在不同地区学过不同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对这个世界不持有固定的价值观。觉得事物呈现的矛盾对立和正反两面的辩证关系,都是合理。

  她被送人临远私立学校。英文名字童年时就有,Fiona,发音干脆优美,是贞谅所选。贞谅相信异国文化的交汇,会让孩子感受经验更为丰富。让她学习英文课程,之外有足够时间,学习YOGA,芭蕾舞,轮滑,游泳,钢琴,国画,书法……只是作为种种体验和享受的乐趣,从训练过程中得到心意熏染。

  在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均来自经济上等的家庭。她出现在新生派对上,头发上插一朵蜀葵,带着和周围格格不入的超现实感,仿佛从大海深处蹿动而出的一种鱼类。浑身带着腥野湿气,充满蓬勃活力。脖子上挂着一根贞谅从小给她带上的红绳,系有一块白玉一枚狗牙。晒得黝黑。一双眼尾清冷的单眼皮眼睛,清澈发蓝。眼神冷淡高远,鲜少显露笑容。

  庄一同迅速成为她第一个朋友。他是本地人,比她大1岁,为她深深着迷。她知道自己征服了他。在内心她是寂寞少女。

  他说,Fiona,你的母亲是艺术家吗。在学校周年纪念会上,他看到贞谅。贞谅不事装扮,在正式场合穿自己缝制的灰蓝夹丝棉布衫,一丝化妆也无,清瘦素净的睑,发髻边插一朵白色石竹。母女俩一看就是外来人,客居在此。她说,不,她只是织布。但她并不打算解释织布这件事情。

  她看到同学父母聚集一起高谈阔论,只有贞谅站在一边旁观人群不慌不忙。最终走出门外,一手持一杯香槟,一手拔出香烟夹入齿间,点燃。贞谅不让自己为难。她从小习惯贞谅形单影只却怡然自得的身影。她的母亲是个艺术家吗。她不知道。言行寡淡的贞谅,从燕介意外界或他人的评断,也不喧哗取众。她的工作有价值所在,但背离潮流,处境寥落。她们只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实生活。唯独这个是贞谅所注I。

  她们之间时有这样对话发生。

  信得,在学校里你只当找到一些游戏伙伴。考试分数如何,不是目标。

  那我以后不需要考到好的大学,得到好的工作吗。

  如果你能够,你自然可以进入好的大学。那得是你自己确定需要的。工作也是如此。

  她从贞谅语气里,判断出她根本无所谓她是否能考人大学或找到一份工作。但她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如同贞谅手里织出来的一匹布,华丽清凉,却对世间没有用处。这注定是不合时宜并一意孤行的生命方式。她希望自己融入人群获得温度,即使尚未清楚方向所在。因此她读书努力,对一同的友情投入响应,付出能量让自己温暖。她说,我期待一次能够进入世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