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页)

顾清俞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问候大家。欧洲这时还是中午,她说她在啃三明治。“没你们丰盛。”本意是想凑趣。问父亲:“你们在聊什么?”顾士宏挑出扼要,一字一句地:“你表弟妹怀孕了。”电话那头说“恭喜”。顾士宏加上一句,“人家比你还小了六七岁。”顾清俞像是没听懂,“那也不小了,也快三十了。要生就趁早。”顾士宏只有苦笑:“你倒也晓得——”

“清俞去欧洲干吗?出差还是度假?”顾士莲问二哥。

“大学同学结婚。”

“这个年纪?那也够晚的。”

“人家是二婚。”顾士宏叹息。

自家人的聚餐,不比在外头。菜量大,酒喝得再多也不心疼。实惠。坐姿随意。吃饱了就站起来,看看电视,活动活动,一会倘若有称意的点心上来,再入座吃。就是始终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忙碌,烧菜、热汤、炸春卷或是做酒酿圆子。这边说“别忙了,菜够了,过来吧”,那边答“很快很快,你们先吃,马上就来”。地方小,盘子也是摆得层层叠叠,这只菜还未吃尽,已换了小盆,又有新菜上来。天冷,一锅热汤最讨喜,热了冷,冷了再热。来来回回地。小孩钻来钻去,这人筷头下吃一口肉,那人再递过来一勺剥好的虾仁。人多便不肯好好吃饭,大人自己聊天,也没心思管他。肆意玩着iPad。便是大人,尤其几个年轻人,也各自在看手机,刷朋友圈。再大一辈的,聊天也是炒冷饭,每次差不多的话题。也是与时俱进的。早些年,聊小辈的读书、考试、分配。这些年各家孩子都大了,聊结婚、生子。再过些年,等第四代一个个成了气候,又该聊他们了。当然也有忧国忧民的部分,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大事,都要谈一谈。跟自己有关的,国计民生,也要点评几句。大都是一笔带过。重点还是一地鸡毛。小老百姓的饭桌,吃的和说的,到底是琐碎。

除了顾清俞,晚餐缺席的还有高畅。顾士莲的丈夫。“也是吃喜酒。”她解释。

“大学同学?”苏望娣问。

“对呀,三婚。”顾士莲没好气地,冲她,“——单位同事。”

“做伴郎?”苏望娣不依不饶。

“你们昕昕找结过婚的人当伴郎?”顾士莲反问。

“卖相好,显年轻,性格又热闹,酒量还好。结没结过婚,其实倒不搭界的。关键还是眼光好,会找老婆。站在那里不用说话,就是一部追妻教科书。”

苏望娣是有些醉了。平常都喝饮料,唯独这次倒了点黄酒,先是半杯,喝完又加了半杯。不喝酒的人,这些就足够胡说八道了。跟小姑子斗嘴,是饭桌上的保留节目。关系越亲近,说话便越随意。分寸把握不好,就容易过头。何况还有酒精的作用。其实也是历史遗留原因。顾士海结婚那阵,顾士莲投了反对票,理由是苏望娣面相不好,“下巴短,颧骨突出,竹节鼻,还龅牙”。顾士莲就是这么心直口快,也不管这女人完全有可能成为她的大嫂。总觉得大哥那么老实的男人,该找个更善良温和的女人才对。倒不是故意针对谁。苏望娣则认为顾士莲是看不起自己。顾家不算大人家,但上几代也都是读书人,称得上小半个书香门第。苏望娣的老娘在浑堂里替人搓背,老爹直到解放后才戒了鸦片,吃喜酒时吓众人一跳,痨病鬼似的一个人。但放在那时候,又有什么区别呢?家底、祖业、福荫子孙那些,谁又靠得上呢?各门各户都差不多,排排坐吃果果,一样拿那几十块钱工资,过干巴巴的日子。上海是好些,黑龙江是苦些,但那是另一层意思。那样的岁月,许多界定本就是含混不清的。苏望娣今晚是故意要喝酒,酒能助兴。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要说个够本。儿子娶到千金小姐,牢骚后面是满满当当的自豪。咸鱼翻身。卖房凑首付,狼狈是狼狈,但买的是两千多万的房子,意义便完全不同。门不当户不对,但毕竟是高攀而不是低就,说明儿子有本事,人家贴钱也要轧过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士莲比高畅大了整整六岁,当初结婚时苏望娣也没少说闲话,“六冲”是不用提了,而且还是倒过来的。顾士莲长得不难看,但高畅属于特别出挑的那种。小痞子搭上女干部。放在当年,为顾士莲惋惜的占多数。现在不同了。别的不提,单一顿饭,顾士莲便打了不下六七个电话。“少吃点酒”“菜式好吗,热闹吗”“意思意思可以了,别闹得太凶,一把年纪了”,心神不宁地。别人察觉不到,苏望娣心知肚明。女人是一点禁不起岁月折腾的,男人不同。高畅五十出头,脸上没一根皱纹,一米八二的身材依旧挺拔,远看就是个小伙子。老公像新郎官,自己像阿婆。年轻时候扎的台型,现在全还回来了。苏望娣有点促狭地想。又是一口酒下去,喉咙那里热得像要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