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章 缺一人

照旧还是原来的那一条道,顾怀袖这小半辈子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早不见得有什么新鲜的地方了。

若霭现在整个人都像是拔了个高个儿起来一样,原来横着长,现在竖着长。

他一路上都享受着宫女们星星眼的注视,因为自打他身上的肉开始掉了之后,就是一个精气神十足的小子。

会读书,会吟诗作对,早年的顽劣也只变成偶尔善意的恶作剧。

小时候他娘让他玩儿够了,对什么东西都知道。

张若霭下过田间地头跟着老伯伯种地,也跟渔夫们出去打过渔,曾经光着脚板走街串巷,只为帮着街口卖糖人的老伯请个大夫……

他跟着他爹做过竹蜻蜓,也学过青黛在下雪的时候把梅花上头的雪刮下来泡茶,也跟着石方叔叔下荷塘采过莲藕,被他爹扛在肩膀上去过山海关……

打小张若霭虽然胖,可他的见识跟他的身子一样。

如今忽然开蒙了,一下子就收心了。

他不会跟别家的小孩子一样,因为早早地入了学堂,从来没有玩过,坐在学塾里都还在想今天吃的糖人,明天要买的珍珠糖糕……

张若霭早已经把他这个年纪能玩的,不能玩的,都玩了个遍,每天坐在学塾里,看书就是看书,读书就是读书,从来不想别的。

即便是如今跟着康熙爷一路往江南去,张若霭大部分的时间依然在看书。

顾怀袖看着他,当真觉得他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这么多年来头一回真正地碰到书本,于是那个世界立刻将他整个人都吸引了进去。这是他的祖辈和父辈,都曾经进入过的世界,而今的张若霭站在这个门外,便伸手轻轻地推开……

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顾怀袖还是头一次知道,做父母的看着儿子要成才了,会是这样百感交集的感觉。

她看着他整个人像是忽然破茧成蝶一样,不仅是长得好看了,瘦了,高了,更是长进了,忽然开始懂事了。

张若霭开始跟他的父亲一样,做事,待人,接物。

她当年在手札上信手写:破茧成蝶看他日,蝉埋地土一夏知。

从难看的蚕和蛹,到破茧成蝶的刹那;从平凡地埋在地底七年无人知的寂寞,到一朝破土而出,挂在树梢上噪鸣一夏……

她嘴里讽刺着当年的张若霭很丑,可从来不相信她儿子是个庸才。

不为别的,只为他是张廷玉与她的儿子。

也许还因为张廷玉曾说过一句:张家难出庸才。

八年来带着臭小子吃喝玩乐,也是顾怀袖的良苦用心。

她亲眼见着霆哥儿去时的悲剧,只为当年一只微不足道的竹蜻蜓,打小多少孩子关在学塾里,就巴望着痛痛快快玩一回?可终究不能够。

如今她是让张若霭玩儿够了,他既不会像寻常孩子那样遗憾,也不会像是寻常孩子那样坐在学塾里还心神不定。

而他儿时接触的这些东西,又很快能够一一在他所读到的书本之中,进行印证和比对。

张廷玉说,这样挺好。

顾怀袖也觉得,这样挺好。

这样挺好罢了。

康熙在山东停下的时候,偶然见到张若霭,倒是挺欣赏,道了一句“顾三那刁民竟养得出你这样的儿子来,真是造化”。

结果张若霭开口便道:“议生草莽无轻重,论到家庭无是非。反之何如?”

康熙大吃了一惊,就连后面的皇子们听见,也都是忽然色变。

这一句的意思,原是说民间的议论,再怎么热闹也很难上达天听,议论在一个家当中,则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是平白的道理到了一家之中也未必能分明。

可张若霭又加了一句“反之何如”?

居庙堂之高,如何能体察下情?

康熙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以他所见之顾三来评判张若霭的母亲,见着的是“刁民”顾三,可他觉得他母亲不是刁民。

相反,他娘很贤惠。

反之,则是局外人不知局中人之心情感受罢了。

世人自以为以清醒的目光来看顾怀袖,说她是个刁妇,以为张府人皆醉。可在他们这些与顾怀袖朝夕相处的人来看,却是众人皆醉罢了。

好一句“反之何如”,康熙当场赐了他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张廷玉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张若霭神童之名,立刻就传了出去。

他比他父亲要幸运得多,他是从小就被人说什么胖啊丑啊不学无术顽劣不堪之类的,毕竟在寻常人看来,不上学就是不学无术,就是不长进,可他娘庇佑着他,该吃吃该喝喝,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人人都道张若霭不幸,这么晚才入学,若是早上一些,岂不是能天才十倍?

只可惜,张若霭长大之后想,若是没有吃喝玩乐的八年,他断断不能有此后种种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