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你,是命运对我的恩赐 第16节(第3/4页)



  那时能说心里话的范围一定是很小很小的,因为亲情已经被阶级观念所代替,阶级斗争的弦从早到晚都绷得紧紧的,朋友之间互相揭发、亲人之间互相揭发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有时是出于公报私仇,比如有个妻子就是因为跟丈夫吵了几句嘴,就跑去揭发了丈夫曾经用带有毛主席头像的报纸包咸鱼的事实,于是将这个丈夫送进了监狱。还有的是虔诚地相信自己的亲人做了反党反人民的事,活该揭发出来送进监狱的。那时有亲自将子女的“反动”日记交出去,将子女送上刑场的父母,也有将自己父母的“反动”言行汇报给领导,将父母抛进监狱的子女。

  文革是一个人人自危的年代,说真话的代价往往是惨重的,连中小学生写作文都面临着这样一个难题: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说真话,作文可能不及格;说假话,良心上又过不去。据说那时的父母最怕与孩子探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问题,叫子女说假话吧,怕子女变成了撒谎的坏人;叫子女说真话吧,又怕招来杀身之祸。

  《山楂树之恋》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了这个问题: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静秋看到张村长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教材真的要靠“编”了,因为张村长不符合当时对正面人物尤其是英雄人物的描写。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又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山楂花是不是烈士鲜血染红的?她的心里当然知道山楂花不可能是烈士鲜血染红的,但村长是这么说的,她该怎样写呢?

  老三跟静秋的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就探讨了“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问题。当静秋说她不会拉手风琴的时候,老三说:““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

  一语道破天机!“官方”的说法是“谦虚使人进步”,但严格地说,谦虚往往是否认事实,言不由衷,相当于撒谎。我们的文化鼓励谦虚,注重礼仪,爱向世界夸耀“中华民族是谦虚的民族”“中国是一个礼仪之邦”。片面强调谦虚和礼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鼓励说假话,鼓励玩虚的,明明是个事实,心里也是那样认为的,但却不能那样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不谦虚,不谦虚就会脱离“群众”,而脱离“群众”的可怕只有在文革中脱离过“群众”的人才知道。

  “群众”是不用谦虚的,因为“群众”就是那些不秀于林的树木,不出头的鸟,一旦“秀于林”了,一旦出头了,就不再是“群众”了,就变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白专典型”。“群众”的特点,就是大家“般般高”,没有特殊的面目,没有独特的个性,没有自己的观点,没有显著的成就,没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于是也就免去了谦虚的麻烦,使他们有大把时间,可以集中精力,端好了枪,盯住那些“出头鸟”,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

  老三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这个问题上,是很有一些智慧的。关于山楂花是不是烈士鲜血染红的,老三有实事求是的看法:“从科学的角度讲,那是不可能的,应该原来就是红的。”

  但当静秋担心编教材需要撒谎的时候,老三安慰她:“你不用撒谎,你是那样听来的,就那样写,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静秋自己不想撒谎,但她也不想说村民撒了谎,于是老三搬出了那个“诗意”的理论,为静秋解了围:“不是撒谎,而是有诗意。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诗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会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初次见面,老三就从不同层面探讨了“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问题,他的智慧表现在他早在三十年前就认识到了“谦虚”与“撒谎”的关联,认识到了不同的层面对“真话”的要求是不同的,科学的真实与文学艺术的真实是两个既相关相似又相区别的概念。

  科学的真实就是客观事实,就是客观规律,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科技文章的作者必须服从真理,实事求是,某棵山楂树的花本来就是红的,就不能虚假地论证花是烈士鲜血染红的。但文学艺术的真实就比科学真实复杂,文学艺术描绘的往往是作者心目中的世界,想象中的,梦中的,乌托邦的,魔幻现实主义的,WHATEVER。怎样对待科学真实与文学艺术真实,那就是读者自己的事了。

  在那个不得不备有两双眼睛两张嘴的年代,静秋对老三有种先知先觉的信任,一开始就把自己担心的“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问题端到了老三面前,而老三也没辜负静秋的信任,他坦率真诚机智地回答了静秋的问题。他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上的智慧,使静秋获益匪浅,打开了她的一个心结,不然的话,编教材将变成一桩苦差事,使得她每天都必须为写了假话而内疚,或者为写了真话而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