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朝开野歌舞暗遗钗儿 小文吾讽谏高论舟水

马加大记常武于去年七月扣留囚禁了小文吾,他心里也自相矛盾。当时他想,那个犬田小文吾智勇双全,是不能小看的。他如侍奉主君,则必将成为自己的劲敌。然而现在就将他打发走,一旦他辅佐其他诸侯也很不妙。因此就想偷偷将他害死,以除后患。所以就在饭中放毒让小文吾吃,可是竟无效验。他暗中吃惊地想:“这究竟是为何?”又下了六七次剧毒药,但小文吾连片刻都没病倒。常武十分惊讶,心想:“他难道有神仙不死之术吗?纵然今日不死,也不让尔出去,尔又有何作为?”所以将他紧紧关在那里。暂且停止害他的阴谋,不觉过了年又到了次年春天的三月。

确如小文吾所猜测的,打扫庭院的品七,是被常武偷偷毒死的。那日品七与小文吾窃窃长谈,被送饭的男童模糊地听到些,便悄悄禀报常武,常武听了点头道:“我平素让尔等秘密探听,就是为了知道这些。以后无论是谁有讲我坏话的,赶快禀告我。”他这样小声嘱咐着,并从罐子内拿出许多糖果用纸包好送给童仆,从此深恨品七,但因他并无其他罪过,便将他毒死。常武又琢磨:“因为品七的嘴不严,让小文吾知道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秘密。我多年来有个宏愿,无日不想仿效享德之例,让自胤剖腹,使我子鞍弥吾常尚为此城之主,任千叶介。然而自胤有镰仓两管领的支持,倘若管领以我为不义,派大军来攻,将弄巧成拙,所以这些年便空度时光,一筹莫展。如能设法将小文吾收作心腹,不亚于刘备之有孔明,后醍醐天皇之有楠公(1) 。就这么办。”心下寻思已定,恰好此时有五六名田乐(2) 的女艺人由镰仓来到石滨城。常武是个好色之徒,骄奢淫逸喜好歌舞,他平素拥有许多娇妻美妾,耽于淫乐,但外乡如有歌妓前来,只要自己喜爱,就不吝花费,长期留在他的府内,终日宴饮玩乐。这次邀来的女田乐,其中有个叫朝开野的姑娘,年方二八,姿色艳丽,技艺超群,常武便只将她留在府内。一日让老仆九念次去对小文吾传话说:“自去秋相识,如白驹过隙,瞬息半载。曾经说过主君见疑未释,尽管良药苦口般地进谏也不生效,常武深感汗颜,是以不觉与君疏远,深表歉意。如此长期让您闷在室内定感不快,至少也应时常将您请到主房来散散心。所以几个月来就设法奏请主君,这一点幸蒙恩准。因此今晚想在后堂略备小酌恭候。时刻已到,故命九念次去敦请大驾光临,晤面畅谈是所至幸。”常武还赠送他一套有家徽的黑夹衣和裙裤。

对常武的突然恳切邀请,小文吾紧锁双眉思索,他又想干什么?一定是想害我。然而倘若拒绝便会说我胆怯,以后徒令众人耻笑。只好凭天由命,于是莞然笑道:“突蒙相邀,如再推却,则甚为失礼,那就只好遵命忝居末席了。知我羁旅在外,以礼服相赠,也不便推辞,只好穿上去参见,请稍待。”说着退入里间,换上夹衣和裙裤,系好衣带,检查一下腰刀,拔刀是否滑润。腰间插着折扇,真是仪表非凡,装束华丽,手握刀把从侧室走出来,施礼说:“请吧!”九念次在前边带路,踩着踏脚石走过广阔庭院,通过长廊一同来到后堂的走廊。这时马加常武急忙迎出来,握着小文吾的手,让到客席。小文吾再三推辞才面东就座。在互相寒暄问候之际,两个女童梳着镰仓妇女所流行的发型,羞答答地端着茶盘来献茶,茶盘内还装着樱花、红叶等各种形状的点心。然后就由奴婢们端菜,桌上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并频频把盏,款待得特别殷勤周到。常武举杯说:“犬田君!先尝尝是否有毒。前对主君苦谏无效,竟将某之忠心视为胡越相隔的贰心。可惜将世之豪杰长久囚困于此,十分羞愧。然而今日能如此促膝谈心是来之不易的。主君之怀疑已略有减轻,对某数月来之苦心请君谅察。请!请!”说着斟了杯酒,小文吾向前接过,放在旁边没有立即就喝,开言道:“由于意外之故,从去年承蒙供养衣食,今天又摆列珍馐美味予以款待,此皆为贤大夫好客之美意,实不胜欣慰。某本是市井匹夫,近日因故虽带着双刀,但与大人还是有身份之差。某并无使人起敬之德,如此恳切相待实不敢当。”常武听罢说:“您不必介意,请落座。”他再三地劝说,小文吾才持杯归座,把酒偷偷倒在碗内,装作是喝了。菜肴也只是动动筷子,什么也没吃。这时天色已晚,四处张灯,菊花形的银蜡台,烛光闪闪,宛如耀眼的繁星。面对广为收集的和汉工艺的形形色色、大小不等的杯盘,犹如进入珠宝之市。

这时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妇女,穿着贴金的夹袄,拉着个六七岁的女孩,同一个二十多岁体格肥胖、身材高大,穿着深蓝色裙裤的男子,走了进来。她给小文吾施个礼,坐到主人身旁。常武回头看看对小文吾说:“犬田君!这是贱内户牧。他是犬子马加鞍弥吾。在他母亲身旁的是小女,名唤铃子。某虽曾有子四五人,但多在襁褓中夭亡。今只有这一子一女。”小文吾听了忙趋膝向前表示感谢并报了自己的姓名。户牧落落大方,但沉默寡言,寒暄已毕,鞍弥吾却很不礼貌地说:“从去岁就闻大名,如雷贯耳。犬田君对君父有所顾忌,不肯会面,深感遗憾。今日同席实一刻千金,何不先消消郁闷?武艺乃有关家业的大事,弓马击剑或枪棒拳法,虽自觉不亚于别人,但还没较量过。上战场是经锻炼的武士之事,这且不谈。望有机会彼此比试一下。”常武听了微笑说:“小孩子不要自己卖弄逞强。机会难得,把四天王们找来同饮几杯。快去,快去!”在侧室伺候马加的股肱年轻侍卫渡部纲平、卜部季六、臼井贞九郎、坂田金平太等一同应声进来叩头后列坐末席,都面对小文吾说:“从前当您来到府上时,因伺候主人,未得见面。某是渡部纲平。某是……”他们各自报名。小文吾十分恭敬地还礼说:“孰人不知列位是不亚于源赖光的四大天王的勇士。久仰大名,实前途无量。”他这样地恭维着,四人却大言不惭地说:“诚如您之慧察,既未不幸遇到砍胳膊的鬼女,也未碰见土蜘蛛的化身(3) 。虽注意野牛,但并不怕鬼童丸(4) 。尽管四方踏遍了大江山路,还未找到酒颠童子(5) ,深以为憾。”他们转着圈子说了一通诳言,大吹大擂。小文吾忍不住掩袖耻笑,咳嗽几声就岔过去了。然后又端上各种菜肴,继续推杯换盏,鞍弥吾和纲平等喝得酩酊大醉,都对着小文吾颇为自负,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武艺和相扑之术。常武加以制止说:“尔等胡乱讲些什么?都是武士之常谈,臭不可闻,有什么值得那样谈得津津有味?真愚蠢,还不赶紧站起来!”。都让他们退下后,只留下季六说:“汝且稍待,尚有吩咐。”然后他微笑着回顾小文吾说:“犬田君!您大概听腻了吧。这些年轻人太不知趣儿,都是酒喝多啦。请不要介意。虽想偶尔为您解解闷儿,但恐未能尽兴。近日从镰仓来了几个田乐的女艺人。其中有个舞技高超的,被留在这里。把她找来再为您助助酒兴。”随着他的话音,在侧室早已准备好的敲大鼓、小鼓和吹笛子的婢子,列坐在走廊上,打扮得都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