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6页)

“那就是我的名字吗?”他问。

她的手握起来,亮光消失了。“是的。”她说,朝右边的那条路伸出手指。“那一条,”她说,“现在上路吧。”

在月光的照耀下,已经失去名字的影子走上右边的道路。他转过头想谢谢她,却发现除了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人影。看来他已经位于地下很深的地方了,但当他抬头仰望头顶上的黑暗,依然可以看到那个小月亮跟随着他。

他转了一个弯。

难道这就是死后的生活?他想,倒真像那栋岩上之屋:一半是布景,一半是噩梦。

他看见自己穿着监狱的蓝色囚服,站在典狱长的办公室里,典狱长告诉他劳拉出车祸死了。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好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样。再次经历这一幕,赤裸裸地感受恐惧,让他内心伤痛不已。他加快脚步,穿过典狱长的灰色办公室,然后发现自己注视着鹰角镇郊外一家录像机修理店。对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知道,他正在店内狠揍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力气大得弄伤了自己的指关节。很快他就要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棕色的超市购物袋,里面装满二十美元一张的钞票。他们永远不敢声张是他拿走了那笔钱,那是他应得的一份,他还多拿了一些钱,因为他们不该打算甩掉他和劳拉。虽然他只是司机,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做到了劳拉要他做的一切⋯⋯

在法庭上,没人提到抢劫银行的事,尽管他确信所有人都想提。可是,只要没人承认,他们什么都证明不了。没人提到抢劫,检察官只好把精力集中在影子对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的身体伤害罪上。他出示照片证据,上面是拉瑞・包尔和B.J.威斯特被送到当地医院急救时拍下来的。影子在法庭上几乎没有为自己辩护,这样更省事一点。不管是包尔还是威斯特,似乎也都不记得自己被殴打的原因了,不过他们都指认影子就是对他们发动攻击的人。

没有人提到钱的事。

甚至没有人提到劳拉。那正是影子所希望的结果。

影子想知道,那条充满美丽谎言的路走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一些。他从那个回忆场景旁走开,沿着岩石路径向下,走到一个看上去似乎是医院病房的场景中。那是位于芝加哥的一家公立医院。突然之间,他感觉胆汁涌到喉咙,立刻停下脚步。他不想再看了,他不想再走下去了。

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妈妈再次濒临死亡。她在他十六岁那一年去世,啊,对了,他当时也在那里。那时的他还是一个身材高大、有些笨拙的十六岁少年,奶油咖啡色的皮肤上长满粉刺。他就坐在她床边,不肯看她,埋头读一本厚厚的平装本小说。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本什么书,所以他绕过医院病床,想走近一点看清楚。他站在床和椅子之间,目光转移到他身上。那个半大的孩子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里,鼻子几乎快贴在那本《万有引力之虹》[91]的书页上,努力想从妈妈就要去世的事实中躲进伦敦的闪电战。可惜那本虚构的疯狂小说并未给他带来真正的逃避。

注射了吗啡镇定剂后,妈妈的眼睛安详地闭着。她本来以为这次只是体内的镰状红细胞再次出现危机,只要再耐心忍受一次痛苦治疗就行了。结果医生们发现,她患的其实是淋巴癌,可惜为时已晚。她皮肤灰黄,尽管才三十出头,却显得很老。

影子真想摇晃他自己,那个一度是他自己的笨蛋男孩,叫他过去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说话,在她悄然逝去前做些什么。他知道她就快死了,可惜他无法触到自己,他还在继续看书。就这样,在他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本厚书的时候,妈妈静悄悄地死去了。

她死后,他就不怎么看书了。你不能信任虚构出来的小说。如果书本不能帮你逃避那样的不幸,它们还有什么好处?

影子离开医院病房,沿着曲折的隧道继续往下走,深入地下的内腔。

第一眼看见妈妈时,他几乎无法相信她是如此年轻,他猜那时候她恐怕还不到二十五岁,还没有因为疾病缠身而被解雇。他俩在她的公寓里,那是在北欧某个国家,是在大使馆租用的房子里。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些线索,这时的他还是一个矮小的孩子,浅灰色的大眼睛,还有一头直顺的黑发。他俩正在吵架。影子不用听就知道他们到底在吵些什么,毕竟,他们只会为一件事而争吵。

——告诉我爸爸的事。

——他已经死了,别再问了。

——可他到底是谁?

——忘了他吧。他死了好久了,他在不在都一样。

——我想看他的照片。

——我没有照片。

她说话声音很低,很暴躁。他知道,继续追问下去的话,她就会大喊大叫,甚至还会打他。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停止问这些问题的。所以他转身离开,沿着隧道继续向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