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5页)

象头人点点巨大的脑袋,说:“是的,藏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记这个。”这时开始下起雨来,影子再次惊醒过来。他冻得发抖,浑身湿透,一下子就从沉睡中完全清醒过来了。颤抖越来越强烈了,强烈得让他恐惧。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身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一阵痉挛式的战栗,紧跟着另一阵痉挛式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齿也开始打战,四肢抽搐着猛烈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痛入骨髓、如同刀割般的剧痛席卷而来,仿佛他全身布满了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伤口,痛得无法忍受。

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润干燥破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雨水也打湿了将他捆绑在树干上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在他眼中仿佛爆炸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得如同强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雷声轰鸣,爆裂声、爆炸声、隆隆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猛烈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在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觉得冷。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冰冷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冰冷。

影子依然被悬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只是偶尔会有砰的一声巨响和轰鸣咆哮声,仿佛是从夜色尽头传来的爆炸声。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头。在暴风雨之巅、在影子的内心深处,他知道真正的暴风雨来临了。真正的风暴已经来临,他们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它,无论是旧神还是新神,无论是什么精灵或力量、男人或女人⋯⋯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只能想办法经受住考验。

一种奇异的快乐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身体,闪电照亮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见自己的笑声。他纵情大笑,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哪怕他现在就死掉,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而疯狂的一刻,这一生也值了!

“嗨!”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嗨!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利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手,变成蜡质的苍白色,他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86],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台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这一次,也许他在黑暗中又做了什么梦,但不记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无处不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肤。现在,他全身上下都无比痛楚。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已。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已经停止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才大口喘息,像刚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然后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白天快结束时,暴风雨再度归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后来,暴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圈,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块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灼热,一会儿又觉得冰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轰鸣的雷霆,呼应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标牌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打开录像机却没装进录像带时电视屏幕上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