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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脸朝下地趴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在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环境前,他总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他的第一个发现是自己躺在干爽的表面上。经过检查后发现这是由一种很像石南花的东西构成的,只是颜色是黄铜色的。他用手指随意抠抠,发现有可以抠动的东西,类似干土,但很少,因为他马上就抠到了由纤维交织而成的坚硬的底部。他打了个滚儿。就在打滚儿时,他发现他躺在上面的这个东西表面有极好的弹性。比石南花这类植物的弹性强多了,它让人感觉植被下面的整个浮岛就是一种垫子。他转身朝“内陆”(如果用词准确的话)看。乍一看,那很像是一块地。他抬头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峡谷,是黄铜色的谷底,两边是被五彩缤纷的森林覆盖的缓坡。但就在这时,峡谷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黄铜色的山脊,两边坡上的树都是斜着朝下长的。他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说当时还是被惊吓得想吐。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东西真的像一块地,有山丘有谷地,他甚至忘了它是漂浮着的——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岛。但对那些每分钟都在改变位置的山丘和谷地而言,恐怕只有电影放映机可以做出它们的等高线地图。那就是皮尔兰德拉上浮岛的本质特点。如果忽略颜色和形状的不断变换,一张它们的照片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我们自己世界的风景,但实际上很不相同,因为它们看着像土地一样干爽肥沃,但它们唯一的形状只是下面无常的水的形状。然而,陆地一样的外表对他的诱惑还是难以抵制的。虽然他现在脑子清醒地知道目前在发生着什么,但兰塞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和神经。他想站起来朝“内陆”走几步——是下坡,然而就在他要起身时,他发现自己立刻就被脸朝下地撂倒在地,不过因为草软,所以没伤着。他爬了起来,发现他是在上陡坡,结果他又第二次跌倒。他到达以来的紧张感松弛了下来,这种喜人的松弛使他小声地笑了起来。他在柔软芳香的表面上来回打滚儿,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格格地笑了一阵子。

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在教自己学走路。这比适应晕船难多了,因为,不管海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甲板一直是个平面。但此时就像是在水上学走路。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离开浮岛的边缘,或者说是海岸一百码远。当他能够走五步而不倒下时,他自豪得不得了。他双手伸开,膝盖弯着,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失衡,他整个身体摇晃,收缩,像一个刚学习走钢丝的人那样。如果他不是那么软软地摔倒,如果不是跌倒后还那么令人愉快,还可以仰望金色的苍穹,听到水的无尽的温柔低语,呼吸到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或许他可以学得更快些。而且,在头朝下跌进一个小峡谷里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整个浮岛的中央山脉的顶峰,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俯视田野和森林,四下瞭望海岸。奇怪的是,他刚想多坐几分钟,就又被阻止了,因为就在要站起来时,山峰和峡谷都又被淹没了,整个岛都变平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到达有树木的地方了。那里有羽毛般的矮植物,大约有醋栗树丛那么高,颜色似海葵。上面是高一点的植物——是很怪异的树木。在他头顶上方,灰色和紫色树干上方展开了茂密的遮篷,遮篷的主导颜色是橙色、银色和蓝色。这里,因可借助于树干,所以他站得更容易些。树林里的各种气味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说它们使他感到饥渴有些误导人。它们差不多创造出一种饥渴的感受——一种似乎是从躯体流向灵魂,想感受天堂的渴望。他一次次地静静地站着,手抓住树枝来稳定自己,吸进一切,似乎呼吸已成为一种仪式。同时,这里的林景可以变换为地球上的十几种风景——一会儿是齐平的树林里垂直耸起高如塔的树木,一会儿是小溪密布的深深的山谷,一会儿是长在山坡上的树林,一会儿又是可以站在上面透过倾斜的树干看大海的山巅。除了无生命的波浪声,周围一片死寂。他的孤独感变得强烈了——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好像只是给包围着他的超凡快乐增加一丝蛮荒之意。如果有任何恐惧感的话,那就是他微微担心他的理性会处境危险。皮尔兰德拉上可能有某种让人脑无力承载的东西。

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大大的圆形葫芦状黄色水果悬挂在枝头——就像卖气球的人背后的气球一样挤在一起,而且也差不多大小。他摘了一个,在手里反复把玩。外皮光滑坚硬,似乎不可能被撕开。突然,他的一根手指头碰巧刺破了果子,进入到冰冷的内部。他迟疑片刻,然后把那小孔放到自己嘴唇上。他本想试着吸出最小的一口,但刚品尝了一下,他的谨慎就烟消云散了。它当然就是一种味道,就如他先前饥是饥,渴是渴的感觉一样。但它与其他任何味道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你再说它只是一种味道就显得老土。那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享乐种类,是一种人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超出所有想象,超出所有成规。在地球上,为一口这东西,国家间也要开战,反目为仇。你很难将它归类。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从未能够告诉我们它是刺激的,甜的,可口的,挑逗情欲的,似乳脂的,还是辛辣的。对于各种询问,他只能说,“不像那样。”在放下空壳,准备再摘第二个时,他意识到他现在既不饿也不渴。然而,重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是纯精神上的享受,那似乎是明显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性,或我们世界通常认为的理性,完全赞同再品尝一次那种奇妙的东西。他对水果的如孩子般的天真之情、所经历过的辛苦、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赞成采取这个行动。然而,有个东西似乎反对这种“理性”。很难想象,这种反对来自于欲望,因为哪有什么欲望会从这种美味身旁走开?但无论什么原因,他似乎最好不要再品尝了。或许是这个品尝经历已经很彻底了,再重复将会很没格调——就像同一天要求两次听同一首交响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