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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早上,趁天还没有热得让人发昏,林珊写了一首《夜上楼台》。曾经有一段时间,林珊很讨厌这个词牌,以及所有这一类的诗词。这些诗词都会讲述妓女如何遭人抛弃,都会描绘她们凌乱的衣裙和敷着香粉的脸颊。然而,依着同样的曲调,林珊却填上了不同的词,意境也大异其趣。

填好词,林珊放下毛笔,看着纸上的字,品味着词句中的深意。突然,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害怕,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词里描述的女子——还有站在桌旁填新词、吟咏词句的女子——究竟是谁。

昨倚城门极目西,满地孤魂,御街风暖空寂寂。

菊园草深独自行,人侧目,非礼牡丹骄夫子。

本不似文妃艳美,云鬓斜簪,惹得君王顿龙椅。

今坐庭中傍枯泉,风吹树,活火聊作分茶戏。

愿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酒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奇台的国使卢超乘着船,离开草原,返回奇台。一天傍晚,船在海上遇上了风暴。

事发突然,船上的水手也措手不及,但他们还是成竹在胸。船帆被放下来捆好,固定在甲板上。船上所有乘客,包括最才华卓著的那一位,都拦腰系上绳子,免得被冲进海里。当然,要是船体破裂,或是倾覆了,这样做也是于事无补。

天空从湛蓝变成一绺一绺的紫色,最后变成全黑。滚滚的雷声中,船在风浪里先是被抛起,跟着又打着旋儿。船上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了。要是死在海上,那就没办法好生安葬了,他们的鬼魂也就永远都不会安息。

卢超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来到侄子身边。他侄子正把身子紧紧贴在甲板上的一个滑轮上。卢超的绳子刚好够他过去。他跌倒在卢马身旁,两人望着彼此,脸上的雨水和海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暴风雨的声音太吵,说话根本听不见。不过,叔侄二人守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会分开。卢超一向视这个侄子如同己出。

甲板下面有一只挂着大锁的铁箱子,箱子里装着卢超在与阿尔泰都统会面结束后写的备忘和奏章。要是船沉了,这些东西也就永远不会得见天日了。

从这里往东南方向,远在风暴所及范围之外,有个风暴永远不会光顾的地方,那里有一座蓬莱仙岛。生前品行高尚的人,死后他的灵魂就会来到这里。卢超从没有想象过自己死后会去往仙岛,不过在瓢泼大雨中,他猜想侄儿或许能到那里。当年侄子为了照料父亲还去了零洲。能有这样的孝行,这一辈子就称得上品行高尚。卢超扒着船,浑身湿透,祈祷侄子的孝行能感动上苍。闪电瞬间把西边的天空点亮,跟着陆地又消失在黑暗与波涛之中。他拼命地抓紧木制滑轮。

傍晚时分,风暴过去了,船经受住了风暴的考验,船上众人既没有人落水,也没有人丢掉性命。这可真奇怪:下午一片漆黑,到了傍晚天却亮了。随后天又黑了。头顶的乌云消散,雷声随着闪电渐行渐远,卢超看见了织女星。

原本收好的船帆又升起来,海岸线已经进入视野,他们继续航行。

卢超活着回到汉金,回到朝廷。他呈上自己的奏章,并且向官家,和太宰寇赈——此时已结束流放,重新入朝并且执掌相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卢超做完报告,受到称赞,并得到一份丰厚的赏赐。这之后,再也没人就此事过问他的意见,他也没能在朝中——或是地方州府——得到一官半职。

于是,卢超回家了,入秋时分,他和侄儿回到东坡附近的田庄,那里有他的兄长,他的家。到家这天,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陛见时,他毫不含糊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形容事态十万火急。

天地恰如一张风帆,正徐徐展开,微末之事就足以影响世间万物的走向。突如其来的夏日雷暴有没有让国使死在海上,就是这样纤毫之间的变数。

然而,尽管在风雨飘摇中命悬一线的人,和挂念他们、为他们的不幸而悲恸的人看来,这个“纤毫变数”其实是天大的事情,可是在波涛汹涌、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里,这一切不过沧海一粟。

另一场风暴,同样雷电交加,同样大雨滂沱,把任待燕困在了新安附近。他在一片树林边上躲雨。在开阔地里不能到树底下躲雨(任待燕见过有人被闪电劈死),不过躲在树林里就不会有事,何况暴风雨持续不了多久。

任待燕并不急着赶路。他下了大道,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马嵬。或许只是因为从没去过那里吧。那里赫赫有名的温泉,建在温泉四周的宫殿,至今都还有遗迹。

任待燕孤身一人。之前他从戍泉带了六名部下,和他们一同骑马赶路,今天早上,他却打发他们自己先行回新安城外的大营。之前南下的路上,这些部下一方面能保护他,另一方面也帮他打掩护。几乎可以肯定,萧虏已经因为杀人盗马一事向戍泉官署兴师问罪过了,这时如果还一个人骑着好马——身后还牵着一匹——赶路,那就太不明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