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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奇台就是这样。

当年的“荣山之乱”,让四千万黎民死于战祸,奇台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随之陨落,帝国的大片疆土和繁华都市也因此成了白地……这些都足以颠覆人们的思想。

当年的新安城,光华足以让全世界为之眩晕,如今却是一座规模远不如前的伤心之地。段先生跟学生讲过,那里如今处处残垣断壁,街衢不通,运河淤塞、臭气熏天,大量房屋被焚,广厦无力重建,花园和市场杂草丛生,庭院里甚至有虎狼出没。

连城外的皇陵,都早就被人盗掘过了。

段先生去过新安。他说,那地方去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新安城里有的是冤魂怨鬼,有的是瓦砾垃圾,牲口在街上随处可见,再有就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大火留下的废墟。城中拥挤不堪,而在当年,这座城里的宫廷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段先生说,如今这一朝,本质上与河流多有相似,其源头就是很久以前的叛乱,流淌至今,变成了这个第十二王朝。有的瞬间,不仅能改变一时境况,就连后世都要受其影响。当年穿越沙漠的丝绸之路,如今早就被番子切断了。

于是奇台帝国的贸易市镇里,汉金城的朝堂之上,再也不见西域的珍宝财富,再也不见传说中金发碧眼、音乐魅惑的舞女。象牙没有了,翡翠没有了,西域的瓜果也没有了。商人也不见了,而在当年,他们会带着银币来到奇台,换成丝绸,用骆驼驮着,穿过大沙漠,回到西方。

当今天子光照四方,奇台第十二王朝国祚昌隆,却已无力统御全天下了。时移世易了。

这些,段龙在放学后都跟学生们讲过。他说,在汉金的朝廷上,人们还会说“豫大丰亨,国运昌盛”之类的话,科举考试考的也不外乎这类“圣人当如何以夷制夷”的东西。

就连跟祁里打仗,奇台人好像也都没赢过。召集农民组成军队,虽然规模庞大,却训练无方,就连战马都没多少。

上完一天的课,先生就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北方还有个更危险的萧虏帝国,奇台每年要对萧虏输捐两次,朝廷称之为“岁赠”,说这是给萧虏的赏赐。可光名头好听能改变什么?这是拿银两和丝帛买来一日苟安。帝国虽依然富庶,却已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疆域上——日渐萎缩。

这都是些危险的言论。他一边让学生替自己斟酒,一边唱:“山河沦丧……”

任待燕今年十五岁,夜里做些驰骋疆场的梦,清早在竹林里挥舞竹剑,想象自己如何统帅大军收复失地。这些都只会存在于年轻人的脑海中。

先生说,在汉金,无论是大殿上还是园林里,没有一个人肯打打马球,磨砺骑术。而当年在新安,无论是皇家园林里还是城中草场上,打马球的都大有人在。如今的文官缠着朱砂或赭红色的腰带,既不会互相较量马术,也不会比试刀剑,更不会引以为傲。他们会刻意留起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盖,以显示自己对这些玩意儿的不屑。他们还拼命打压武官的地位,如今掌握兵权的都是文官。

男孩任待燕记得,自己就是在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情之后,才自己动手做剑,还一有机会就来小竹林。他甚至孩子气地发誓,要是自己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决不要留小指指甲盖。

男孩读诗词,习经典,还跟父亲切磋学问。父亲性情温雅,学识广博,处事谨慎,即便如此,他却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去考取功名。

男孩知道,段先生十分苦闷,第一次来私塾上课时便看出来了。男孩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在衙门里当差,在几个书吏里当个头头。他天分极高,又肯努力,没来书院的时候就会写一手漂亮字,将来没准儿能在科举一途有所成就,这是父母对他的期许。家里能养这么个好儿子是件很骄傲的事。将来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这些待燕都明白。从小时候起,他就一向观察敏锐。如今他快长大了,就要告别童年了,也依然如此。实际上,就在今天晚些时候,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几杯米酒下肚,先生就开始吟诗或者唱歌了。这些歌情绪哀伤,唱的都是两百年前萧虏帝国侵占北方十四州——十四故州——的往事。这十四州都在如今已成废墟的长城南边。先生说,城墙如今毫无意义,狼群在长城两边随意穿行,连羊都能到城墙那边吃草,吃饱了再回来。先生的歌里满是收复失地的渴望,听来让人心碎。因为沦丧的国土上,躺着奇台奴颜婢膝的国魂。

于是这些歌曲广为传唱,尽管传唱这些歌曲十分危险。

奇台第十二王朝文宗二十七年,这天上午,泽川路洪林州盛都县的县丞王黻银,心里的不痛快简直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