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售“爱情回忆”的你

“我明说吧,你太老了。”我关上电脑,准备下班。

你舔了下嘴唇,按在桌上的手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上个月刚满64岁,可以再试一次。”

其实你看上去有70岁……

“记忆收购不是光看年龄的,我们还要看销路,你的记忆不会有人买,现在大家都喜欢刺激的、年轻的。”

记忆出售是个新行当,我们把人的记忆收购回来,包装一番,再卖给需要的人,赚一笔差价。独一无二的记忆自然是市场上的宠儿,像高空跳伞、深海潜水、与男明星共餐、与女明星车震,诸如此类,不是卖给文艺青年,就是卖给变态大叔,但像老年人的记忆,陈芝麻烂谷子,从来都是票房毒药,连成本都收不回来。业内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会以年龄太大身体无法承受作为理由拒绝他们,但是偏偏——

“我这可是感情方面的回忆,你再考虑一下吧,会有人买的。”

“你上次也这么说,我是生意人,赔本的生意我不干。”

“你可以不给钱,我不要钱,我免费转让给你们。”你站了起来,生怕我赶你出去的样子。

确实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毕竟收购记忆是要把记忆从人脑里完全剥离出来,对当事人来说,就跟失忆一样。打个简单的比方就是,我们只能“剪切”,还做不到“复制”,所以,总会有人为了摆脱痛苦的过去,请我们免费拿走他的回忆。对于这种请求,我当然——

“行,你等着,我拿一份授权书给你签字。”

你说你姓莫,也可能姓孟,我知道你的记忆本身就有点混乱,所以也没有记。

你要出售的记忆量很大,只要是跟你丈夫相关的,从年轻到衰老,从认识到分开,事无巨细,统统卖出,完全是“恨不得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的架势。我一直以为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才会有这么幼稚的想法,原来像你这么老的女人也不能免俗。

我告诉你因为记忆量太大,为了不伤害大脑,只能一点一点地通过你的讲述来定位和提取。整个过程会持续好几个小时,还会伴随时有时无的偏头痛,对你来说,就相当于得了渐进性失忆症,你丈夫的形象会在你的记忆里慢慢模糊,直到最终消失。

你说你可以接受,只要能完全忘记他,你什么都愿意做。

你最先跟我讲的是他的葬礼,是个雨天,你撑着伞,站在他的墓碑前,跟你的养子抱怨选错了照片。在水汽蒙蒙之中,他看上去并不是你刚刚认识他时的那个样子,至少笑得不如那时好看。

你的养子说,这就是爸爸年轻时的照片,没什么不同。

你说不是,不一样,他以前笑起来酒窝会动,这个没有动,说完你就把自己逗笑了。

你用伞遮着墓前的香烛,烛火在风中摇动,你一直盯着它,没有再说话,直到它完全熄灭。

我凭着这块记忆碎片在你的脑海里标记,与它相关的记忆区域都兴奋起来,我大致知道了整个记忆的规模,如我所料,跨度非常大。我要求你继续。

你又讲了你们一起写遗书的事情,你们经常争论谁会先死,谁会留下来处理遗产,谁会看着对方被埋进土里。

他在遗书里写要把那些发黄的旧书留给你,如果你眼睛还看得清楚,不如再看上一遍。你说好啊,卖给收废品的还能换几天菜钱。你在遗书里写的是,等你死了,希望他养一条狗,起一个跟你一样的名字,每天牵出去晒晒太阳,舔舔手心。

现在,你的包里,总是放着一本他留给你的诗集,句子长长短短,错落不齐。你读不懂,却也觉得安心。

我告诉你可以连接存储器了,你点点头。我把一根带吸盘的电缆贴在你的后颈窝,你闭上眼睛,等着那股麻麻的电流传至大脑皮层。

你继续讲你们的故事,你们的养子提出接你们去他的城市一起生活,也好有个照应。你原本想同意,但你丈夫说如果走了,院子里种的葡萄谁来照顾,一颗颗烂在架子上也怪可惜的。你笑说想得倒挺多,自己这把老骨头都要人扶着了,还惦记着那几串葡萄。

他说还不是因为你喜欢吃,又嫌外面卖的不干净。

你鼻子里哼气,说什么都要推到我身上,心里想的却是,说“喜欢吃葡萄”还是结婚前的事情,他却记到了现在。

我试探着剥离了一些浅层记忆,并提醒你叙述时可能会出现时空上的混乱。

你说,他刚退休那段时间心情不好,闷在家里哪也不想去,谁也不想见,总是埋怨自己成了大件儿的垃圾,只能靠吃退休金过活,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你提议一起出去旅游,看看山看看水,等到儿子高考成绩出来,还能出国,去东南亚吃海鲜。他不愿意,说戴个红帽子举个小旗满世界跑,太像牵出去耍把戏的猴子,不是被游客笑,就是被导游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