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3/7页)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鸡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与鸡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摇头。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父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母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麻烦,可能与乱施魔法有关,母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谷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奶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满足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