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第3/4页)

第二次从城门里走过时,我身上穿着套色彩艳丽的婚服。我身后有衣着同样艳丽的十二名女伴,拖着长长的斗篷后摆。再后面,是一条漫长的送婚队伍。我执意晚上出嫁。我坐在马背上,身上的金银宝石在月下闪闪发光。我从父亲的宫殿出发,街道两边站满一身缟素的人群,六天前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将父亲送往地下。父亲那分为两半的身体,被工艺精湛的皮革匠缝合在一起,尸身上覆盖着父亲生前的衣冠。唯一的不足是,谁也没有办法合上父亲的双眼。父亲睁着眼躺在了地下。在侍女们为我更换婚服的时候,我听到从叶赫城下最深的地牢里传来黑萨满的叨念声,这声音嗡嗡嘤嘤,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它似乎就在每个人的耳际边萦绕不绝。谁也说不准这是黑萨满在念经还是在诅咒,总之这声音听来阴森恐怖,听一会儿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自己的肠子。新城主布杨古贝勒让人将黑萨满从地牢带上来,方才平息了这可怕的声音。以前他穿着长短不一的黑法衣,上面挂满了各种黑珠子,能敲响的黑铜锣和黑鼓,头上插着黑羽毛。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肮脏囚衣。我在屏风后面望着他。黑萨满说他在无人告知的情形下,已经知晓这两年里发生的悲剧,现在,他在危急时刻拜见新城主,是为了献上他的预言。

哥哥说,把你看到的未来说出来。

“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会将所有的部落都卷进去。不久这片土地上就会再度狼烟四起,死伤无数。”

我索性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看来,今晚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可只要走出这里,你会看见人们都穿上丧服为你送行。”

黑萨满是唯一一个看见我,却面如冷霜的人。

“你一直想杀了我。”

“晚了,布斋贝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随后又一错再错。如果当初他杀了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剧。然而,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城主,请将我驱逐出叶赫城,或者处死我,黑萨满再也看不见未来了,请让黑萨满消失吧。”

“你是说,叶赫城就是答应建州的要求,最终也将以失败收场?”哥哥犹豫着问。

“将我关在叶赫地下最深的地牢里,也无法改变……叶赫没有未来。”

哥哥命人将黑萨满重新带回地牢。既然父亲不曾处死他,那么新城主也不想坏了旧城主的规矩。

对于叶赫人而言,这是一次出殡而非婚嫁。叶赫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刚刚埋葬了城主,接下来就要送走公主。旧城主使得叶赫成为海西四部中最强大的部落,而公主则让这座城成为了传奇。人们不可回避地意识到,城主会带走繁荣,而公主会带走光荣。前一个已经变成了事实,而后一个已经写进了协议,上面盖着新城主的印章。随着黑萨满的念诵——当他被带回地下深处的牢房时,他又发出了嗡嗡嘤嘤不绝于耳的声音,这声音似从地心深处传来,它让人心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动,将失落的情绪推向谷底。这是送丧般的音调。音调很低,却像风引发树林跟着一起哀鸣,人们在这颤动里沮丧到了极点,整座城陷入了暗紫色的池沼。这声音一度让婚队停了下来,人们互相注视时,又让沮丧和悲哀的情绪,变得更为强烈。布扬古贝勒不得不命人火速堵上黑萨满的嘴,可他的喉咙依然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布扬古贝勒又命人将铁索缠在黑萨满的脖子上,可从他的腹腔里传来更加低沉颤动的声音。于是新城主命人在黑萨满的腹部,压上一块足够重的石头。声音终于减弱了,变得气若游丝,最后终于停息。本来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在这个晚上却用了两个半时辰。这时月亮更高更远,月光也更加白皙,地面上铺着一层惨白的沙粒,倒让两排打着灯笼的队伍显得暗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焚烧贡香的气味儿。

我端坐在马背上,沉重的冠冕让我无法自由顾盼,我一直在小心察觉那双托在我身后的手,孟古姑姑,我们的约定就牵扯在这长斗篷的两端。在快到城门时我略略回头,看见她在月下已经变成另一个我,一如我的倒影。一切都在约定之中,长长的马队扬起银色的沙砾,一出城,我们就在不断升腾的沙的银雾里相互靠近。婚服非常宽大,我很容易从衣袍里退出,孟古从那长长的斗篷下钻入我的婚服,我则退到了她的位置。没有人发现这个变化,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以为看见的是我。我最终以一个女伴的身份参加和目睹了叶赫公主和努尔哈赤的婚礼。七天前搭建的祭坛被重新装饰,变成了迎亲的场子,在孟古姑姑身后,漠北的风,正在将她翅膀上青紫色的粉末,洒向对方的阵营,我见证了努尔哈赤投在孟古姑姑身上的目光,正如他望着我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