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第3/4页)

在一天的黄昏时分,父亲的几个心腹装扮成醉酒的士兵,在努尔哈赤经过的路途挑衅。不仅以言语相辱,还送上一顿暴揍,这实在是为了能让父亲看清这个马童身上到底有多少血性,他的气力与反抗之心。心腹带给父亲的消息让父亲发出了轻视的笑声,因为那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在受到言语侮辱时并无反驳,后来的一顿爆揍,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像一团任人宰割的肉。他没有反抗,他蜷缩着,只以双臂护着自己的脸和头——这个结论让父亲大为不屑。第二天,当父亲接过努尔哈赤递来的缰绳时,父亲有意瞥了眼这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衣服遮住了努尔哈赤的伤痕,他的脸是干净的,手上露出淤痕。父亲问发生了什么事,努尔哈赤并未如实禀告,也不敢正视父亲的脸。

父亲以一个寻常的理由遣走努尔哈赤,是十天之后的事了。父亲准许努尔哈赤回建州探视家人。父亲说你可以在建州多待几天,不急于赶回这里。但是父亲说这句话时,我看出父亲并未打算再见到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拿到父亲准许离开的文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骑着一匹老马出了叶赫城。除了背囊里的干粮,他什么也没带。我在叶赫城外五里的地方追上他。我换上男装,粘了胡子,又将泥巴在脸上糊了糊。没有人认出我。我追上努尔哈赤,是为了将配在腰间的十二把短刀交给他。

“前面很危险。”我说。

“跟我一起走吧。”

我摇头。

“走了之后就不要再回来。父亲对你已起杀心。”

“如果我是建州的王,会让你父亲刮目相看吗?”

“他还会杀了你。”我说。

“我会来接你的,你可愿意等我?”

“不。”

“若有一天我成为建州的王,我会来接你,给你自由。”

“……不会有这一天。”

我沉默片刻,心里想,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我向远处望去,远处是一片绿色的雾霭,我投向未来的目光被割断,我看不见雾霭后面的道路。

“我答应父亲不再嫁人。”

“别嫁人,等我来向你的父亲求亲。”

不知出于何种理由,我觉得有股酸涩的东西正在我胸腔里涌动。

“东哥格格,我把你放在这儿,还有这儿,带走了。”

努尔哈赤指指自己的背囊,口袋,最后将手按在胸口。

我忽然很想跟着他去浪迹天涯,去那为父亲所不齿的建州。

“建州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建州不是一个城,建州没有围墙。如果你是建州人,你可以在任意一个时刻去往任意一个地方。那里也没有明朝那样的园林。东哥格格,那里不会有囚禁你的地方。那里有很好的牧场,马儿都很健壮,牛羊也很肥美。那儿有最大的湖泊,还有雪山。”

“回到建州去吧,我是一个危险的人。”

我们像士兵那样告别。我策马离去,他从背后望着我。事实上我们没有告别,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所以用不着告别。

我停下来,目送努尔哈赤离去,直到他进入一片绿色的雾霭。雾霭里是一片森林。如果父亲想要除去努尔哈赤,那里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如果努尔哈赤侥幸躲过一劫,那么他与父亲已互为仇敌,我们也将永不再见。

努尔哈赤骑着一匹老马,进入远处那绿色的雾霭后,便不知所终。此后我没有听到他的丝毫消息。如果父亲已经杀了他,那么父亲会有意无意让我知道这个结果的。如果努尔哈赤回到建州,那么建州会向父亲发来公文。没有建州的使节向父亲送来公文,也就是说,努尔哈赤既没有被杀,也没有回到建州。三年过去了,我想努尔哈赤也许沉入了他所说的大湖,或是冻死在雪山上。我想过了,他出城时骑着一匹老马,他无法很快离开,而父亲派去的刺客也必是精健之士,自然不会失手,即便奋力搏杀,努尔哈赤不死也会重伤。也许那匹衰弱的老马和他一起倒毙,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为野兽所食,连骨头都难以寻觅。

自努尔哈赤离开叶赫城之后,我从未提起过他的名字。父亲一直没有放弃打听他的下落,这是比我年长五岁的哥哥告诉我的。我哥哥布扬古之所以告诉我这个消息,是因为他正是这个命令的执行者。哥哥说,做这件事是为了保护我。我并不相信黑萨满的说法,除去这个马童,就等于除去了我与生俱来的毁灭的力量——黑萨满只是不敢在父亲面前重提过去那则预言罢了。与此同时,我在成群结队的追求者中磨炼出无可比拟的魅力。我很少说话,因而只要我说一句话,大家就得停下所有的餐具与说笑洗耳恭听。我又几乎不笑,这引得男人们想方设法取悦我。布匹和珍宝无法让我高兴,骑在动物身上的戏耍最多让我的嘴角稍稍上翘一些,这可以理解为笑意,但极可能是嘲弄的笑意。总之在努尔哈赤消失的几年中,我的快乐越来越少,我的魅力却与日俱增,追求者们也以超乎寻常的激情,想要得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