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3/8页)

我愿意无数次回忆转换的瞬间,然而,我能想到的,只有两指相碰的瞬间。

我的触碰,将她从时间重重叠叠的影子里打捞,此后,她寄居于我。我抹去镜子上的灰尘,她的手使我更加清亮,一如沐浴之后。我们同时释放对方,用眼里的光,仿佛我们将对方囚禁太久,过去了好几个百年。我们默默对视,从对视中重新确立形象和心。

她如此光洁,手心里握着一张折了又折的羊皮纸。

我放任她使用我,她就是我,叶赫那拉的女儿。

咒语醒了,黑摩罗破土而出。

我触摸黑摩罗,一重重展开的花瓣,光滑,闪耀,还有不可思议的光。

镜子从另一面复制这一切,复制另一个我,另一个她。我对我自己有了新的领悟,我是无可比拟的力量,坚不可摧,战胜一切,任何一种力量与我较量,都会枯萎、凋零。我们彼此融汇,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随她化身为咒,成为咒语。

从此真实的倒影尾随我,和我一起拓展紫禁城的另一重空间。我供奉画师,复制咒语,培育咒语的花园。

一位叶赫那拉的女儿,在三百年前发出诅咒,她一直注视着身后的变迁,她成竹在胸,只等时间。她从时间的倒影里伸出梦的手指,于是一切都拉近了,近到我无法接触,近到她就在我皮肤下,骨骼里。这不是孕育,也不是转化,而是同享。从此,我有了一个好姐妹,我的两只手旁边还有别的手指,我的肉身里含着另一重肉身,我的想法旁边有永远强大的护佑。

我在过完二十五岁生日后,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精力充沛,毫不怀疑,我能活过百年千岁,我的生命像银杏树一样漫长,坚韧。所有梳着辫子的男人都不是阻碍,八大臣、亲王、世子、贝勒、贝子,天下才俊,这些我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后宫的女人们了。

1861年8月那个炎热的下午,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已经穿好朝服,戴上凤冠,涂上鲜亮的丹蔻。我让人领来皇子,替他精心装扮。我拿起他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我紧紧攥着他,一路快走直奔皇帝寝宫。

他就要死了。我看到了他将死的样子。我不害怕,我厌恶。我厌恶在这个季节戴上沉重的头饰,在我走过许多门和无数雪白的石阶后,汗水浸湿了头发与衬衣。我厌恶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他告别,而他的身体会在热浪中迅速腐坏,变成丑恶的气体,需要大量的盐和香料掩饰才能重返京城。我看见了这一切,蛆虫与黑斑将他的身体变成了一座坟茔,而他躺在龙床上毫无办法。

我看见了,对这一切处乱不惊。没有人料到我会出现,八大臣跪在龙床前,皇后在他脚边垂泪。一个只知垂泪的女人,没用的女人。即便她贵为中宫,也不知道如何战胜对手,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更何况,我是不可战胜的。我看也没看皇后一眼。我领着皇子出现时惊呆了所有人。森严的守卫看到在阳光下闪烁耀眼的凤冠时都愣了,不知道是否该阻止皇帝在驾崩前与贵妃和儿子相见。他们找不出理由。他们就在呆傻与迟疑中看着我从他们的铠甲与兵器里穿行。他们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人。他们被迷惑了。

我一路畅通,到了皇帝榻前。他已是弥留,灵魂即刻要离开躯壳,他的眼神散漫无光,而我一身的珠光宝气,拖延了他离去的时间。我毕生珍爱珠宝,它们为我赢得最后的时间,我像一束光,照亮了皇帝黯淡凹陷的脸颊。他不得不找回一些神智,来最后看一看世界和我。他看到的,是叶赫那拉和她的儿子。

我说,皇帝,这是您的儿子。

他点了点头。

大家都看到了。

乾坤已定。他承认儿子是他唯一合法继承人,而我是圣母皇太后。

他该走了。

我放下心,在他的灵柩前放声大哭。那一天,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我哭得哀婉动人。

我日夜操劳,却并未忘记享受。我不像我名声不好的皇帝夫君那样,将享乐作为逃避危机的屏障,在美色中耗尽生命的琼浆。我爱生命,尤其在获得新生之后。我环顾周围,发现世界已经改变,二十五岁前,我的生命只是一个漫长的准备,我的生命蓄积,在二十五岁,圆明园那场大火之后,我倾尽所有,只为一个机会,一次爆发。许多年了,整个爱新觉罗家族都在等着一个非凡女人的出现。我就是。我是紫禁城的新主人。一切都像是为我而筹谋,包括灾难。灾难即机会,我享受灾难,脱胎换骨,开始我名副其实的新生活。

我发现,如果我想要顺利活下去,想要睡得安稳,一些人就得消失,就得死。死是所有事情的终结,让所有的谋划与愿望落空。所以生命美好却不值得信任,经验告诉我,我得信任死亡。如果我不信任一个人,我不仅仅要没收他的生活,剥夺权利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还要将他交给死亡。死即诅咒。诅咒因死而生效,复活。而我,得死死抓住生命。抓住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