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第3/4页)

“瞧瞧你都在这可怜的孩子面前说了些什么?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从未将他视为一国之君,你看到的,是一个让你颜面扫地的不合格的逆子。为什么我们眼中的皇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我眼里,这孩子举止得体,言语聪慧,完全具备皇帝的尊贵气质。他总是那么朝气蓬勃,脸上挂着让人舒心的笑容,他喜好骑射,这正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好习惯,他阅读迟缓,这是一个君王应该具有的审慎态度,事实上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爱好和才华,出于谦逊的、不事张扬的品性,他只在最信任的人面前稍稍流露。他是一个诗人,有着诗人浪漫而动情的目光,这就是他为何爱上阿鲁特氏的原因。皇后文采出众,若是不具备诗文和绘画两种修养,一般男人是难以欣赏这样端庄和不苟言笑的女人的。我一直相信,如今我依然相信,他若活着,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母后皇太后如此盛赞皇帝,倒是让我自愧不如了。所谓人各有命,这一切只能归结为皇儿的命不好,无福担待天下重任。现在,我们必须为帝国选一位新皇帝,只有这样,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我摸着我手里的盒子,分针寂静,秒针发出细微的颤动,这微弱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到。我知道我在浪费时间。而她长篇大论,却是为了攫取我所剩不多的时间。这是一个阴谋,我提醒自己说,别上当,别把时间浪费在与这女人无休无止地争辩上,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停下来,不得不第二次面对相同的局面,在我和她之间的宝座上,需要一个新皇帝来充当界限,他要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重新划定格局。

新皇帝带来了希望。尽管他的母亲依然姓叶赫那拉,他的父亲姓爱新觉罗。也许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如果叶赫那拉是一剂毒药,那么能破解这剂毒药的,也必然是叶赫那拉,除此之外还有谁呢?所以当西宫提及她妹妹和醇亲王的儿子时,我立即同意了。这孩子在沉睡中被抱进宫,当他孤零零地站在我面前时,我认出,他是第二个载淳。

他体弱多病,楚楚可怜,我时常怀疑他是否能活到迎娶新后的那一天。他发出细弱的哭声,后来连哭声也越来越少。他脸色苍白,小手总是凉的,每次我都要将那双小手捂热才肯放开。五岁时,他已经能端正地坐在我旁边,尽量让自己显得有模有样。他从不像别的孩子那么贪吃。他吃东西时小心翼翼,他吃得少,因而,长得很慢。他的成长是从别的方面体现的,比如说,他从来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即便有要求,他也会再三斟酌,使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动听悦耳。他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我知道那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自训练。这孩子一直在努力适应后宫严峻的生活。观察这孩子越多,我就越喜欢他。他羸弱又顽强,眼睛黝黑、深邃、清亮。这正是我担忧的事,这双眼睛能轻易取得信任和同情,但他需要的东西太多了。邪恶无法改变他,可他更容易被摧毁。几年来,我留心观察这双眼睛,我想知道,这么干净的东西到底能保留多久?一年、二年、三年,还是五年?乃至,终究他会超出我的希望?

我想他不会长成像载淳那样高大的男子,他发育缓慢,常见病症一直为他的成长制造障碍,好像他的身体无法适应这重重包裹的环境。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小身体里有一簇崭新的火苗一直支撑着他,使他在令人担忧的健康中维持平衡。我看见他尽量适应自己的角色,开始领悟他的天职。这一点他与载淳不同,载淳总在反抗,而新皇帝从来不反抗,新皇帝会接受所有状况,并力图让自己这艘小而轻的船不至在风浪中倾覆。

我渐渐信任他,在将那双又凉又软的小手握在我手心里时,我小心揣摩这孩子的未来。他非常纤弱,但他会竭尽全力活下去。如果没有人为的陷阱,他会一直凭借自己纤细的生命活很久,他活得越久就会越有希望。我是说,为这衰老的紫禁城带来希望。可这是十分艰难的,要使这个生命变得坚强,还需要另一件东西。一个女人。

新帝,自打进宫以来,就被养在了储秀宫,与她朝夕相伴。新帝首先要学习爱她母亲的姐姐,还要对这位姨母感恩戴德。否则,他是无法登上皇帝的宝座的。他时刻面临压力。她既然有让他做皇帝的法子,那么令他退位也自不在话下。明白这一点只需要一点点暗示,何况,有一班太监天天尾随他不断地向他灌输呢。

西宫时刻守着他,是他目之所及的唯一监护人。她希望自己是他唯一的爱,并拥有对他神灵般的控制。这是我很少与新帝单独相处的原因,她不希望他对她的爱里掺杂着别的爱,哪怕是好感。没有一种爱是这样建立的,这就是我信心的来源。没有一种爱是通过监控、训练和惧怕来完成的,我相信。所以,当我与这个孩子相遇,我不需要说什么。新帝被太监领着来向我请安,用他面对西宫时的礼仪,跪下,磕头,脸上挂着笑容,时刻注意我脸上的表情。我不需要这样的训练,我需要的,是这个孩子不必伪装的一面。我不需要权力,因为权力从来不属于我。所以我不问与权力有关的问题和事由,我每次都会问,孩子,昨晚睡得好吗?做什么梦了?给母后皇太后讲讲你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