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瞳(第2/3页)

我称那不祥的东西为“消极”。倘若如那咒语所言,月光真会杀死皇帝,那么杀人之力也一定不是月光,而是消极。

自这不可思议的三秒钟后,我有了一种察觉力,我的双眼似乎适应了某种光线,拥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我隐约看见,偌大的后宫、宫殿和人,都各有另一种不同的样子,藏在平时熟识的面相后面。

一切都变得可疑。

皇帝抱怨宫里越来越暗。在夜间,需要比以前多出两倍的灯。皇帝不断让人点灯,要更亮更多的灯,皇帝不愿多作解释,皇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这类似于失明般的恐慌。我抚慰皇帝无从言说的恐慌时,也在抚慰我压在心底的两个疑问:

太后眼里怎会住着另一个人?还有,月光又怎会真的灼伤皇帝?

我找不到答案。

宫里的生活按部就班,每日重复的是昨天或前天的内容,只有重复让人心安稳。去太后寝宫,陪太后打牌或是念书,是一项荣誉,会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赏赐,譬如首饰和上好的绸料。若是某位宫眷得此殊荣,就意味着,她宫外的丈夫可以得到重用。

我想找人说说这件事,双瞳、月光,以及储秀宫里的“消极”。我倒希望有人说我疑神疑鬼,这样我就不会钻入凌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怡亲王的福晋曾在太后寝宫里夜间值班,监视出入于太后寝宫的太监和宫女。我问过怡亲王福晋,也问了别的福晋,事关储秀宫里的“消极”。我的问题很含蓄,不会被当作把柄。而她们的回答也很圆滑,总令我一无所获。她们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极力赞美。大致,每个人都会说,她们很高兴陪伴太后,这是她们应尽的职责。我不可能问出更多,也没有人能说出别的什么来。父亲说,入宫后,不要相信谁,要言辞谨慎。宫眷跟我说,皇后,你刚来,有些事情肯定不大习惯,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即便您是尊贵的皇后,也得花些时间适应呢。

我仅仅只是不习惯吗?

几个月里,我适应了宫眷们兜着一兜子赞辞来赞美太后。又过了些日子,我对她们有了不同的看法。宫眷们赞美,是在与储秀宫的消极,做着无奈的对抗。赞美不过是在为自己壮胆儿,是承认消极,并说服自己,相信去储秀宫是一个赏赐而非惩罚,是荣誉而非损失。质疑,是对荣誉的损害。瞧,太后总有礼物赏赐,在得到太后赏赐的礼物后,宫眷们更是以全部的心意呈上更多的赞美。这是一天里的头等大事,在赞美中,让自己相信,自己非但没有损失,反而从中获益。

但是,怎么解释死的消息?如果赞美战胜了“消极”,那么,死便是最大的获益。

宫里每年选新人补充宫眷的成员,通常命妇、贵妇、贵族小姐入宫做宫眷,内务府也要在满族平民中寻找伶俐的女孩子充当宫女。每年都需要,是因为每年都有因死亡而等待补充的空缺。没有人仔细思考和甄别这件事——死。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作为满人向朝廷应尽的义务,没有人对死多加思考。只有我在思考,死是一种偶然,还是每个人脱离“消极”的唯一出路?太近了,看不见的病在宫眷、宫女身体里扩散,让她们悄无声息,离开人世,为家族留下可供炫耀的荣誉。太后还会赐下封号和礼服,这样,死就更显尊贵。怡亲王的福晋,曾得到过太后赏赐的香色莲花团寿吉服袍,这件吉服便是她入殓时的寿衣。

为什么没有人察觉这显而易见的死的消息?也许这些消息与储秀宫的“消极”无关。宫眷们将“消极”,视为某种更高的力量在向她们暗示太后神灵般的恩泽。这导致了她们和颜悦色的沉默,以及和颜悦色的沉默地死。

她们是分散的,她们被分为几组轮流服侍,惩罚吓住了她们。她们不能说出感受到的消极,说出来就是在亵渎圣母皇太后美玉般的名声。毒在累积,伴随着太后不菲的赏赐,福晋们的丈夫被委以重任,女官和宫女到了婚龄,就会带着一笔丰厚的嫁妆出宫,这些都作为太后宅心仁厚和她严格履行内宫制度的证明,使她们忽略了死。她们是一个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的。如果不是她们,就会是她们的丈夫。

通过直觉、猜测,以及核查内务府的出入薄名录,我得出了骇人的结论。这个结论有毒,可以当作诛我九族的证据。

仅仅在太后的寝宫里待一段时间,就会被死亡盯上。

不,这并不成立,如果不是储秀宫的“消极”赐死了她们,那么她们的死,就另有原因。我或许只是被“月光会杀死你的”这个咒语般的魔符抓住了。当我听皇帝说起这个魔符时,魔符便在我心中生根,更何况我还中了“消极”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