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2/4页)

月光中有簌簌的轻微的声响。

月光又不是碎银子,那么是间歇的雨声?如此明亮的夜色里是不会有雨声的,那么是我的侍女,悄悄跟在主子身后,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大主管询问时有个交代?不是的,我发下话,若我晚上出去,一定不能有人跟随,即便是远远地跟我,也会被我治罪。我严厉、冰冷的语气足以令她们心生畏惧。可不是一般的畏惧,而是深入骨髓的畏惧。我知道,这份畏惧来自我冷冰冰的面孔和她们对我的未知。没有人了解我在想和做什么,除了太后。但太后的了解并非了解,而是控制。太后熟悉被控制的大公主,梦都归了她,余下的无用的小部分,不必理会。还能怎样,能翻天吗?能解开那衣服上的扣子吗?绝无可能。所以,我可以带着思绪,四处游荡。这是我所剩无几的自由。要么你拿一个无梦人怎么办呢?因此可以说,半个,或三分之一的夜晚是完全属于我的,尤其是夜间九时熄灯后。那被太后搁置在梦乡之外的自由,是属于我的。

这是什么声音?我没有回头,因为我一点都不害怕。不是风声。除了御花园,其他宫苑的树木是极稀少的,不会有树叶的声音,也不是风铃;不是风,也不是人的声音。死亡收走了很多人,除了我,没人敢独自走在这么僻静,又满是暗影的地方。那么,是亡灵了?我不大确定。我见证过死亡,我就在她们旁边,参与验收装殓的各个程序。我对死亡这件事,老实说已经无动于衷了。若真有魂魄出现,我倒想问,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包括那些消散了所有形状,没有一丁点遗骸留下的人,他们去了哪里?声响更清晰了,这不是一个人走过时的脚步声,而是说话的声音。她离我很近了,我渐渐听出,那声音说:她们最终去了哪里,你想知道吗?

分辨不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似在我的上方,又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声音并不真切,嗡嗡的,隔着一层屏障。

“入宫这么多年,终于在今天遇到一个跟我相像的人。你不如过来,到我对面,你是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

“我与你不同,恐怕会吓着你。”

“听出来了,你发出的不是人的声音。”

“过去,我曾是一个人。”

“你是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过来,在我对面,回答我,你是怎么看出我心中所想的?”

“你的嘴唇。”

“我的嘴唇没有动。”

“你的心在动。”

“你会读心?”

“你该先问我,我是谁?”

“我尚且连自己都不认识,倒来问你!”

“公主是明白人。”

“没有比我更糊涂的人了。”我叹道。

“公主,即便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我。不信的话,不妨看看你的前方——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

“把手伸给我。现在,我的手放在你手里了。”

“我看不见你。”

“太过分了。”那声音有些恼怒。

“说这句话的人该是我。”

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可同时,我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从无形变为有形。有形状,有厚度,有温度,像雪。

“你是谁?”

“请公主仔细看看。”

在我眼前,有东西在成形,像一团雪从另一团雪中分离,变得坚固。我手里握着一只雪白的手。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翠缕。

“翠缕?”毫无疑问是她,尽管比较模糊。

“我很难看,是吧,公主?”

“看不清,你很淡,像一捧雪。”

“公主,若想看见我,跟我说话,就别放开我。我需要借助你才能恢复一些形状。如果您累了,或是觉得不舒服,就松手。”

“陪我一会儿吧。”

“我没有吓着你吧?”

“翠缕……”

“公主……”

“后来,你去了哪里,跟我说说……”

“公主,我被处决了。我因为事先猜到自己的下场,所以在被处决时,一直都很平静。我想我至少让安公公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眼见他消散,心愿已结。在他们将第一张浸湿的棉纸蒙在我脸上时,我跟自己说,这是值得的。后来,棉纸一张张盖在我脸上,像白色的土,我只觉沉睡的意味在一层层加重,我变得越来越轻,直到,我穿过和舍弃了呼吸,看见自己被遮蔽的面孔……公主,您从一开始就受到了蒙蔽。我没有想到,那件衣服,其实就在公主身上,这太出乎意外了。”

“所有的事你都还记得?”

“公主,你一直没有问我,你是谁?”

“你难道不是翠缕吗?”

“我只是翠缕的记忆。”

我的手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