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北风哥哥的秘密

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终于认识爱神,结果发现他心如铁石。

——约翰逊

约翰·德林克沃特于一九二○年去世后,瓦奥莱特始终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纸牌为她指出的命运:她还会独活三十余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隐居在楼上的房间里。那年她突然对大部分食物都失去了胃口,精灵般的纤瘦身材因此变得更加瘦削,再加上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过早斑白,使她乍看之下显得苍老又脆弱。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变老,往后数年之间,她的皮肤光滑如昔,一双水汪汪的深色眼睛也跟约翰·德林克沃特上个世纪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充满了幼兽般的纯真。

隐退与活动

那是个很棒的房间,面朝很多方向。其中一个角落里有个半圆顶的小空间(内侧只有半圆,但外侧的圆是完整的),有窗户,她在那儿放了一张钉有扣子的大躺椅。此外就是她的床,挂着薄纱帘子、盖着凫绒被、缀满象牙色的花边,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年就是用这些东西装饰她自己那不幸福的新床。深红色的巨大桃花心木书桌上面堆满了约翰·德林克沃特的文件,她原本想整理一下,也许拿去出版(他很爱出版东西),但最后还是让它们在鹅颈状的黄铜台灯之下继续堆着。还有那只已经裂开的拱顶皮箱,那些文件当初就是装在这只箱子中带过来的,多年后又会被塞回皮箱里去。火炉边有几把脱了线的绒布扶手椅,绒毛已经磨损但依然舒适。此外还有些小东西——纯银和玳瑁制的梳子和刷子、彩绘八音盒、她那叠奇怪的纸牌。在她的儿孙和访客的记忆里,这些小东西就是房间里的主要家什。

除了奥古斯特,瓦奥莱特的子女对于母亲隐退一事都毫无怨言。反正她本来就常恍神,每天都心不在焉,所以这似乎只是恍神状态自然的延续。除了奥古斯特,他们全都毫不批判地深爱着她,争相帮她送上简单的食物(但她通常都没吃)、生火、读信给她听,也抢着告诉她新消息。

“奥古斯特帮他的福特车找了个新用途,”奥伯龙跟她一起浏览他拍的照片时说,“他拆下一个轮子,把埃兹拉·梅多斯的锯子绑在上面,发动引擎后,那把锯子就会转动,可以用来锯木头。”

“希望他们不要开太远。”瓦奥莱特说。

“什么?噢,不是啦。”他笑出来,想象她脑子里那个画面:一辆装有齿轮的福特T型车在树林里横冲直撞、一路砍倒树木。“不,那辆车架在一堆圆木上,所以只有轮子转动,车子不会跑。只是用来锯木头,不是拿来开的。”

“哦。”她伸出纤细的手摸摸茶壶,看看是不是还热着。“他很聪明。”她说,却仿佛另有所指。

那主意很聪明,却不是奥古斯特想出来的。他在一本有插图的机械杂志上读到这种做法,于是说服埃兹拉·梅多斯试试看。结果事实证明,操作起来比杂志上的描述还辛苦,因为得在驾驶座爬上爬下调整锯子的转速;引擎遇上树节转不动时,必须动用曲柄;还得在震天价响的噪声里扯开嗓门与埃兹拉互吼:什么?你说什么?况且奥古斯特对锯木头根本没什么兴趣。但他热爱他的福特,只要是这辆车办得到的事他都会让它做,例如目中无人地沿着铁路颠簸前进,或像装了四个轮子的尼金斯基[1]一样在冻结的湖面上滑行旋转。埃兹拉虽然一开始抱着怀疑,但他至少不像家人或弗劳尔家一样对亨利·福特的经典之作嗤之以鼻。他们在埃兹拉的院子里大兴土木,不止一次把正在做家事的女儿埃米从屋里引出来。有一次她手里拿着条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一个沾着白点的黑锡炒菜锅,一边瞪大眼睛看;还有一次则手上和围裙上都沾着面粉。锯子的传送带断了,疯狂地噼啪作响。奥古斯特熄掉引擎。

“好了,埃兹拉,你看看。瞧瞧那堆木材。”那堆新鲜的黄色木头切割得很粗糙,有些地方还被锯子磨出咖啡色的焦痕,散发着树脂与糕饼般的甜味。“你手锯的话,恐怕得要锯上一个礼拜才能锯这么多的分量。你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

“你觉得呢,埃米?不错吧?”她笑了,看起来有些害羞,仿佛他赞美的是她。

“全都还可以啦。”埃兹拉说,“快进去,饭桶。”这是对埃米说的,她的表情随即转变为受创之后的傲气,看在奥古斯特眼里跟刚才的微笑一样甜美。她甩头离去,故意慢慢走,这样看起来才不至于像是被赶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