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辟先山(第2/8页)

  他叹了口气:“七百余人……夜北真是个不太平的地方。”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竟然没有发现,阿怜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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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时节,晋北道上的桃花已经开败了,顶着灰黑的花瓣冒出来的是一粒一粒满有精神的小果子,夜北却依然是白茫茫的颜色。早上还清朗些,等到日头近了天顶,被热气催发了的雪雾就迷塞了天地,忽然间连十几步外的车马都模糊了。

  漫天大雾里面,一条看不见头尾的黑色队伍在洁白的雪原上沿着大道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夜北七部逐水草而居,高原上举族迁徙原本是平常的事,但不是像这样的。

  并排走了三四辆大车,赶车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而队伍的最外层,来回奔驰着甲胄鲜明的骑兵。绵延十几里的队伍在雪原上静悄悄地走着,既没有汉子高亢的歌声,也没有孩子兴奋的欢笑。死一样沉寂的队伍,队伍中的面容冷得好像夜北的冰雪一样。

  这是夜北七部的十二万老弱妇孺。根据大晁皇帝的旨意,他们这就要永远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高原,到极南极遥远的地方去。

  高原上无所谓道路,人们只不过是沿着前队留下的车辙和足印前进。七部在夜北生活了几百年,不曾南越天水。雪面下的那些车辙,也不过是前一年南下的军队踩出来的。然而,对于前锋骑兵来说,就连这些车辙也看不见,放眼望去,前方永远都是不变的白色。他们小心翼翼地驱策着战马往那些最平坦的地方走去,百余匹夜北马沉重的脚步,在身后留下的就是一片黑色的泥泞。这片泥泞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稀软,让远远跟随的车辆辎重在里面苦苦挣扎。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细心的话,可以听见前锋骑兵的马蹄踏入雪原时发出的微细而清脆的破裂声。如果拂去表面松软的积雪,就可以看见渐渐发绿的草根上面覆盖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织成的地毯。那是一冬的积雪开始融化,又被清晨的寒气冻成的冰凌。春天,终于还是来到了夜北,虽然晚些。

  浓雾让骑兵们觉得很不踏实。这雪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物,走错多少路也不知道。当一阵寒风撕开雾障的时候,前锋队中爆发出一阵短促的欢呼。

  雾一旦散去,雪原忽然光芒耀眼,这光芒让骠骑将军成渊韬双目酸痛。他松开缰绳,用力搓了搓早已冻得僵硬了的双手,伸手整了整快要遮住目光的宽大的狐皮帽子。本该是蓬松柔软散发着暖意的狐狸毛这时候都支棱着,手指拂上去竟然发出清脆的声响。成渊韬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方才适应这个明亮的世界,眼角忽然跳了跳。

  “土豆,”他眯着眼睛凝视前方,“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敌袭么?”快要在马背上睡着了的高大骑兵打了一个激灵,“唰”地一声把长刀掣出一半。

  “敌你个大头!”成渊韬骂。夜北平定已经一年了,放眼天下,大晁军哪里还有什么敌手?

  “报将军。”另一个骑兵靠了过来,“是山,是辟先山。”

  成渊韬微微点头,催了催胯下的夜北马。先导骑兵们风一样地踏过无瑕的雪原。

  的确是山!高耸的山脉接着云际,忽然有云散开的时候,银子一般的山顶就显露出来,在一片白色里面依旧卓然耀目。西南方向的山脉间有个小小的裂口,上方一块鹰首模样的岩石鲜明夺目。

  “吁……”成渊韬勒住急驰的战马,眼睛里放出光来。

  “曾猴子。”他招呼那个方才看见山的骑兵,“快马回中军禀报上将军,到辟先山口了。”

  “回中军禀报上将军, 到辟先山口了。”骑兵大声复述,喊了一声,“得令!”掉头往大队方向急驰,身后翻翻滚滚都是踢起来的雪沫冰水。

  “到辟先山口了。”诸婴缓缓复述,点点头,“知道了。”

  到了山口,就是要出夜北。这队伍都是老弱妇孺,不但如此,还是满怀敌意的老弱妇孺。一年以前,他就在北方的山冈上斩杀了这七部的领袖七海震宇,而现在,他要带着这些人永远离开祖辈居住的夜北高原。这是一个民族的迁徙,人们拉拉杂杂什么都带着,有他们残存的牲口,有营帐和辎重,甚至还有家门口放置的水缸和玛尼石碑。从天水大营出发整整八天,这才刚要走到夜北高原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