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有情劫 第六十二章 长安三月雨,天山一丈雪

贞观十五年,三月。

长安。

春雨潇潇,经月不息。

渭水自萦秦塞曲,黄山旧绕汉宫斜。

云里帝京,雨中春树,凤阙高耸,万家攒聚,雾蒙蒙,柳如烟。

料峭春寒,长街寥落,绝少行人,偶有几顶油纸伞在蒙蒙的雨雾中寂寞的飘过。

玄奘抬起头来,只见白茫茫的雨珠连缀而成,自不可知的苍穹深处直垂而下,仿佛全部都要向自己的眼中落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年余光景,物是人非。

玄奘低低叹息,斗笠芒鞋,在淅沥的春雨中徐徐前行。

坊间传来咿呀的胡琴声,布衣的衰弱老人坐在雨中的屋檐下,枯瘦的手拉动着琴弦,声音低哑而苍老:

“……以诸色珍宝建造的纯朴优美的长安帝京,

先皇帝们纳凉之所,我的东都洛阳,

凉爽宜人的洛阳东都,

温暖美丽的我的长安,

大雪中失陷的我可爱的长安,

清晨登高眺望,烟云黯淡,我哭也枉然。

……”

栗发碧眼的胡姬身穿鲜艳的红裳,在路边的酒肆中殷勤地温酒劝客,偶然一转眼间,惊异地看见一名白衣的僧人,赤足登着芒鞋,青竹的斗笠遮住了面容,像一朵白云,在春雨中的长街飘然走过。

青石板的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白衣僧人袍角和芒鞋却不曾沾上一丝污泥。

“……以各种技巧建立的双凤帝阙,

宣扬大国威仪以九宝装饰的我的长安城,

宣扬四百州汉家声威的四方四隅的长安城,

为四面八方的汉家之众显耀、矜夸的我可爱的长安城,

把神明所建的竹宫,

把圣人莫缘可汗避暑的洛阳东都,

统通失陷于胡狄之众,

贪婪的恶名,加诸于天可汗之身了。

……”

苍老哀伤的歌声远远地徘徊在湿润的雨气中,而白袍斗笠的僧人在茫茫的雨雾中自西向东,穿过重重坊里,向东城行来。

“……把众民所建的玉宝长安,

把临幸过冬的可爱的长安,

一齐失陷于胡狄之众;

凶暴的恶名,加诸于天可汗之身了。

把巧营妙建的宝玉长安,

把巡幸过夏的洛阳东都,

遗误而失陷于胡狄之众;

囚禁之恶名,加诸于天可汗之身了。

……”

大慈恩寺塔高高耸立,在氤氲叆叇的雨云中分外迷离,不见真容。

窦太后驾崩之后,李承乾即将无漏寺翻建,廓其规模,尽一坊之地而为大慈恩寺,供奉窦太后与长孙皇后真容,以示祈福之意,又在寺中立起浮屠,高三千尺,将李世民囚于高塔之顶,以长索竹篮供其每日饮食而已。

“……把神尧光孝皇帝经营的大国威仪,

把圣人莫缘可汗所造的可爱的长安,

把普天之下供奉的锅撑宝藏之城,

尽皆攻陷于胡狄之众。

把可爱的帝京长安,

把可汗上天之子神尧光孝皇帝的血裔,

把一切菩萨的化身圣人莫缘可汗的殿堂,

由一切真人的化身文皇天可汗以上天之命而失掉了。

……”

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玄奘立在雨中,仰首看大慈恩寺塔,仿佛高不可及,塔刹之上,无穷血雾魔云翻滚,龙光紫气,丝丝缕缕,若断若续,微微叹息,缓缓迈开足步,在迷蒙的烟雨中,一步一步,冉冉而行,滚滚魔云自然分开,向塔顶走去。

“……世法如幻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化,如水中泡,如镜中像,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是以诸法无常,一念在我。”

喃喃的诵经声自塔顶传来,李世民一袭缁衣,鬓边如有星霜,倚在石阑干上,水晶的念珠在手指间一颗颗地拨动。

他本雄心勃勃,志在万世,敢作敢为,好道教之长存,恶佛家之空无,此刻却与当年玄武之变后的李渊一般,念诵起了佛经。

凭栏远眺,只见无边丝雨,细如愁梦,连接天地,入目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李世民仰天长吁,续念经文:

“……故知世间一切,内空、外空、大空、最空、空空、有为空、无为空、至竟空、无限空、所有空、自性空、一切诸法空、无所倚空、无所有空……”

轻柔的叹息声响起,有人在雨中接道:“三千大千国土,其中火起,譬如劫尽烧时,欲一时吹灭大火者,当学摩诃般若波罗蜜;三千大千国土,其中大风起,吹须弥大山令如糠秕,能以一指障其风力,令不起者,当学摩诃般若波罗蜜;三千大千国土,其中大水起,直至星辰之间,欲令消息者,当学摩诃般若波罗蜜;三千大千国土,其中刀兵起,亿万人民,共相斗杀,欲令平和者,当学摩诃般若波罗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