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第2/9页)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

空照忽然觉得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更为那数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坟,为这葬送了他们青春的家国。他俯下身来,埋首女子广袖中,在他依恋不舍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二、龙脑

几日后,大安国寺来了三位香客,其中一人体貌丰伟衣饰华贵,衣衫上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另两个白皙少年是家奴。他们正观赏寺中佛像时,进来两个乞丐乞讨,主人出手豪阔,多予施舍。不一时那两丐去而复返,又引来许多乞丐,主人舍尽身上财物犹有未得者,便问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诺,小仆却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惊,骤然想起民间盛传天子喜欢微服私访。大安国寺虽毗邻皇宫,但会昌灭佛时被毁,咸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宫几次,却还未来得及见到皇帝。僧人仔细看看来客,见他容貌气度颇有威仪,身边那两个仆从面白无须,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几分忐忑。他又仔细嗅嗅来客身上的馥郁香气,更是惊骇,这正是他进宫时在妃主殿中闻到的珍贵瑞龙脑香。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龙下降,受宠若惊,连忙回禀:“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

僧人开启藏室,一众乞丐纷纷抱绫而去。小仆对僧人说:“明日一早,于朝门相见,我引你入内,报偿必厚。”客人骑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诚惶诚恐,欢喜雀跃,自第二日起大安国寺僧便等候于宫门,却一连数日杳无所见,终于恍然大悟,那豪客、小仆、乞丐,不过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