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7页)

“你死定了。”法尔说。瑞德丽在脑海里听见那声音,同时看见他喉间那道扭曲、猩红的伤口。法尔粗哑空洞的声音诅咒着瑞德丽,彻底而有条不紊地将她从头诅咒到脚,用她从未听人讲过的语言。

等法尔说完,瑞德丽已面红耳赤。她用一只手指勾住头颅骨一个眼窝,悬在火焰上方晃来晃去,简明扼要地说道:“你要还是不要?还是我该拿它当火种?”

“你的柴薪在天亮前就会烧光,”那不肯善罢干休的声音说,“到时候我就拿得到。”

“你永远也拿不到。”瑞德丽愠怒的声音听起来有种绝对的把握,她几乎真的那么有把握,“你最好相信这一点。你的骸骨烂在一个效忠安恩的人的田野上,只有你才记得哪两根胫骨和哪一截断掉的颈骨是你的。如果你有了这顶王冠,或许能得到一点追忆的尊严,但你永远无法从我手里拿走它。我要是高兴,会把它交给你。但是有条件。”

“我不跟任何人谈条件,不向任何人屈服,何况是安恩国王的野种后代,还是个女人。”

“我这个野种的来源比安恩更恶劣。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我会把你的头交给你。你要是拒绝,我就毁掉它。我要众王护送一个男人穿越赫尔,前往安纽因——”

“安纽因!”这三个字在瑞德丽的脑袋里震荡回响,痛得她一阵瑟缩,“我绝不会——”

“我只问你这么一次。那人是个易形者,并非安恩本地人。他正穿越安恩,有性命之忧,我要他受到隐匿和保护。全疆土最强大的巫师正在追踪他,那巫师会试图阻止你保护他,但你不能屈服。如果这人在前往安纽因的路上遭到那个巫师伤害,你的王冠和头颅就不保了。”瑞德丽顿了顿,放缓语气又说,“只要保护他平安穿越安恩,这一路上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我会在安恩国王的宅邸把这颗头交给你。”

法尔沉默不语。她突然发现夜色变得非常沉静,就连海拉·黑晨的猎犬都悄无声息。她心想,不知它们是不是全死了。她几乎是不经意地又想,不知杜艾发现赫尔众王的幽灵出现在家里时会说什么。法尔的声音渗入她的思绪。

“之后呢?”

“之后?”

“等我们到达安纽因之后呢?在你自己家里,你又会对我们提出什么要求和限制?”

瑞德丽吸了口气,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提其他要求:“如果那人安然无恙,就不再有任何要求和限制。条件是你们要保证他的安全。但我只要赫尔众王护卫他,不是叫你们去集结死者大军。”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瑞德丽拉过一根树枝,放进火堆,看见法尔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神色,而后他出人意料地说:“这男人是谁?”

“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没人能从你这里得知他的名字。你熟知赫尔的一切形体,熟知赫尔的树木、动物、大地;你属于这一切,根植于这一切。你只要找到那个外在形体仿佛属于安恩、内心核心却与安恩丝毫无关的陌生人就行了。”

“如果他与安恩丝毫无关,那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呢?”瑞德丽疲惫地问,“我干吗独自坐在赫尔翻腾混乱的夜里,为了他跟一个死去的国王拿颅骨谈条件?”

“你是个傻子。”

“也许吧。但你也在跟我谈条件啊。”

“我不谈条件。安恩夺走我的王冠,也将归还给我,不管用什么方式。黎明时分我会给你答复。如果你的火在黎明前熄灭,你就得小心了,就像安恩的欧温当初待我一样,我也不会对你心存慈悲。”

法尔静下来开始等待,眼眨也不眨,凶恶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在玻璃珠的火灿幻影上。瑞德丽突然很想对法尔尖叫,说自己跟他的世仇或他的死毫无关系,他已经死了好几个世纪,他的复仇跟安恩以外那些动荡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他的头脑只活在过去,这漫长的数世纪对他而言仅如在赫尔度过的一夜。瑞德丽在火堆前坐下,嘴巴干涩如纸,思忖不知黎明来临时,法尔会杀掉她还是擒住她去跟杜艾讨价还价,就像她拿头颅骨要挟法尔一样。夜已深,海拉·黑晨屋内每一扇窗仍都亮着灯,隔着两片田和一条河看去,遥远得宛如梦境。她无助地凝望那屋,田野间嘈杂又起,这次是另一种声响——令人发寒的兵器交击声,海拉的牧牛草地上正进行一场夜战;猎犬朝着危险拼命地粗哑吠叫,有如战场上的号角。赫尔国王的视线在火焰幻影上方与她交会,眼神无情而自信。她转开视线,低头注视火堆,看见那一小圈炽亮的圆,那幻影的核心,也就是那些玻璃珠,在火焰的炙烤下逐渐迸裂绽开。

叫喊声隐没在她脑海的角落里,她听见木柴烧裂的噼啪声和火焰嘶嘶作响的语言。她张开手碰触火焰一角,在脑海中观看它的映影,将它握在手里、脑海里,它则摸索着瑞德丽的形体。瑞德丽让自己的思绪保持缄默,汲取脑海深处的一片沉默,那沉默缓缓流出、聚积。她让它聚积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则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如周围的古树,手掌平摊朝上,让火焰沿着手上的十二边形烙印不停游移。此时一个阴影涌入她脑海,熄灭其中的火焰,是另一个心智在夜色中伸展扩张,如旋风般卷入对安恩生者与死者的理解中。它像巨大黑暗的翅膀飞掠而过,遮住月光,使她颤抖着毫无防卫地重回夜色。她迅速合手握住掌中那蓬小小火焰,抬头看见法尔眼中首度流露出一丝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