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你害怕碰触伊泷的力量,那就记住他的渴望吧。”

绝望的悲伤如潮水袭来,淹没了瑞德丽,最后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满心的悲伤和渴望,一如她看到国王之嘴平原时那样。但她躲不开,因为她自己的悲伤也交织其中。她闻到伊泷当年必定闻过的苦涩气味,是大海、干掉的海藻、飞溅不停的水沫中生锈的铁;她听见潮水拍打伊泷那座囚塔的基石,发出空洞的轰隆声,又从塔下那些岩石的尖锐绿牙上退去。她听见在风中漫无目的盘旋的海鸟发出悲叹,听见竖琴声从超越视线、超越希望的地方传来,那琴声贴合她的哀伤,回应着、共鸣着,弹奏出她的悲叹。琴声细微,几乎消失在雨落大海、潮来潮往的声音中,她发现自己拼命想听清楚,拼命朝它移动,直到双手碰上冰冷的玻璃,就像伊泷的双手碰到窗上的铁条。她眨眼拂去那琴声、那海涛,它慢慢退去,那女人的各种声音也随之退去。

“我们全都听得见那琴声。摩亘杀死了那个竖琴手,也就是伊泷的父亲。那么,在一个充满这么多意料之外形体的世界,你要把你的确定和把握放在哪里?”

女人离开之际的沉寂就像暴风雨前充满张力的沉寂。仍伫立窗前的瑞德丽朝门口迈出一步,但莱拉帮不了她,可能甚至无法了解。她听见一个声响脱口而出,颤抖着传过这片沉寂,她双手掩口捂住。一张脸出现在她的思绪中,那张脸如今已然陌生,消瘦、苦涩,充满自己的烦恼。摩亘也帮不了她,但他曾经熬过真相,可以跟她一起面对另一桩真相。意识到这一点之前,瑞德丽的双手已经开始动作,她清空行囊中的衣物,把酒桌上的水果、坚果、蜜饯全数扫入,再把铺在椅子上的柔软兽皮塞进最上层,扣好行囊。她披起斗篷,静悄悄地离开房间,身后留下那股扭动的白色火焰,像是一则消息。

黑暗中她找不到马厩,于是她走出山王的庭院,在淡淡月光下顺着山路走到欧瑟河。她看过布黎的地图,记得欧瑟河绕过以西格后方山丘后,会往南流一小段,她可以沿着河走,直到河水转流向东。她猜摩亘会从欧斯特兰南下,把消息带到赫伦;又或许他也像那些巫师,正在前往朗戈的路上?这不重要,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往南走,而他那警戒危险的巫师头脑或许也会察觉瑞德丽正独自步行在内地荒野,并加以探查。

瑞德丽找到一条布满车辙、长满杂草的昔日车道,便顺着这条沿河岸延伸的道路走下去。刚逃出国王宅邸时,哀伤似乎让她变得隐形,无感于疲倦、寒冷和畏惧。但欧瑟河迅疾持续的奔流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现实,让她打着哆嗦走入黑暗。月光照得路面影影绰绰,河水声掩盖了其他那些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的声音,那些身后隐约传来的窸窣。周遭的古松有着长满皱纹的平静面貌,就像达南的脸,抚慰着她。她一度听见附近传来动物的撕咬咆哮,猛然停下脚步,片刻后醒悟到自己并不真的在乎发生什么事,那些动物八成也是这样。河水把它们的争吵声带走,瑞德丽一路走去,直到车道突兀地消失在一丛荆棘里,月亮也开始西沉。她拿出行囊里的兽皮,躺下来盖住自己,筋疲力尽地睡去,梦中听见竖琴声飘扬在持续不断的欧瑟河水声之上。

日出时分她醒来,阳光刺痛双眼。她掬起河水洗脸并饮用,吃了一点行囊里的食物。她骨头酸痛,每做一个动作全身肌肉都作痛抗议,直到她再度迈开步伐,忘却疼痛不适。沿河走出一条路似乎不难,她绕过几片荆棘,在河岸高耸陡峭处爬过下方岩石,河岸无法通行时就挽起破掉的裙子涉水,在河里清洗满是瘀血刮伤的双手,感觉太阳直射在脸上。她忽视时间的流逝,只专注于自己的动作,直到慢慢地、强烈地感觉有人正跟踪她。

她停下脚步,全身所有疲乏和疼痛一涌而上,让她气力全失,站都站不稳。她扶住河边一块岩石,弯身喝水,再次回头看看后方。炎热慵懒的正午时分没有东西在动,她却感觉到动作,感觉自己的名字在某人脑海里。她又喝了些水,用袖子擦擦嘴,从袖子上抽出一根银线编结起来。

她把好几团繁复纠缠的线结丢在身后,并将长长的草叶绑束打结,这些草结看起来脆弱,但如果有人或马绊到,会觉得它们坚韧得有如紧绷的绳索。她把又乱又长的荆棘枝干放在路上,在脑海中看见它们在其他人眼中变成巨大多刺的树丛。她在一处挖了个拳头大小的洞,铺上树叶,掬水倒在洞里。洞像只眼睛回瞪着蓝天,只是个不碍事的圆形水洼,却能如梦境般幻变成一座宽阔而无法渡越的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