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文

柳田国男

本书全自远野人佐佐木镜石君听来。去岁明治四十二年二月起,君常于夜间来访,便将其口述之事笔录如下。镜石君不善言辞,但甚为真诚。我亦不加一字一句,直书我所感。想来远野乡此类故事尚有数百。切望日后得听闻更多。国内比远野更僻静之山村,应该尚有无数山神山人传说。祈愿有人多多讲述此事,使平地人闻之震撼。若然,本书不过陈胜吴广(1)而已。

去岁八月末,吾人赴远野乡一游。自花卷行十余里(2),沿途仅三处街市(3),其余皆青山绿野。人烟稀少,较北海道石狩之平野更甚。或因新开之路,民居尚少。远野城下乃烟花柳巷之地。向旅店主人借马,独自游历郊外诸村落。马上垂挂之马具,以黑色海草制成,应是牛虻多之故。猿石溪谷土壤肥沃,多已开垦。路旁石塔甚多,诸国无出其右者。自高处眺望,早稻正熟,晚稻花盛。田水尽悉流入川中。稻色依种类殊异,田地三四五块相连,色相相同者,为同一家持有,即所谓名所(4)相同之处。然,于小字(5)以下之区域,因无人持有,故不知其名。唯于古时买卖让渡之书契中常见之。渡附马牛之峡谷便为早池峰,山间云霞淡抹,山形犹如菅笠,亦似片假名之“ヘ”字。此处稻熟更迟,放眼望去,一片绿意。行于田中小径,见不知名之母鸟擒雏鸟横越。雏鸟色黑而翅白。初始以为小鸡,后其隐身沟壑草间,视身影遂知是野鸟矣。天神山有祭典,献狮子舞。唯此处略有微尘,偶见红旗、赤衣闪逝,与一村青绿相辉映。狮子舞实为鹿舞,戴鹿角面具,有童子五六人拔剑与之共舞。笛音高而歌声低,虽在其侧,亦难辨识。日暮西斜,晚风徐来令人醉。唤人之声也,闻之悲凉。女子相视而笑,孩童尽情驰奔。见此情景,亦无能解我旅愁。盂兰盆节(6)有新丧之家,高挂红白旗帜,似在招魂。骑马于岭上指点东西,共有十数人家。黄昏悠然降临,悉数包容将离别村人永居之地者、偶然行经的旅人与此悠悠灵山。远野乡有八处观音堂,观音像皆由一木雕成。次日朝圣者众。山岗上可见灯火明灭,亦闻钲鼓鸣声。村境岔路之草业中有风雨祭(7)之稻草人偶。宛若筋疲力竭之人仰躺于地。上述乃个人得自远野乡之印象。

想来此类书物已不符时下流行。纵使印刷术发达如此,此类书籍之出版,或有人云以一己之狭隘趣味,强加于人之者乃贸然举措。若然,且待我如是回答。岂有人听闻如此轶事,见闻如此地方,而能不说于人听者?似这般寡言审慎之人,至少吾人之友中未尝见之。况且如九百年前之《今昔物语》(8)于彼时已是古谈。反之,本书所载者皆为眼前之见闻,即使虔敬之意与诚恳态度或有不及于前书,就此类故事尚多未经人耳,口书相传者仅有少数。就此点而言,便值得淡泊、纯真如大纳言(9)者前来一听。及至近代御伽百物语(10)之流,其志浅陋,且难保不多妄言。吾人窃以与之比邻为耻。而此书乃现今之事实。深信单就此而言,其便有存在之正当理由。然镜石君年仅二十四五,吾人亦不过虚长十岁。若有人言:生逢此百废待举之世,不辨问题之大小,竟着力于枝微末节,则该如何?再则,若有人责难:何以如明神山之角鸮(11),过度竖耳倾听或睁眼细看,则又该当如何?若然,则莫可奈何,责任概由本人自负矣。

远方森林里,老翁般静默,不飞亦不鸣的鸱鸺,也要笑我吧?


(1)陈胜、吴广二人皆为举兵灭秦之先锋。后用以指称先驱、打头阵、初试啼声之行动或其人。亦简称陈吴。

(2)一里相当于三点九二七公里。

(3)指土泽、宫守、鳟泽三处市中心。

(4)土地划分单位在小字(见注5)以下更细分者,多以三至五块田地为一单位,称名所。

(5)字乃村町内之区划名称。分大字与小字,后者一般简称字。

(6)盂兰盆节在飞鸟时代由隋唐时期的中国传入日本。过去以农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心,为祭祀祖灵之节日。现在日本各地此节之时间略有不同,但以国历八月十五日最具普遍性。

(7)雨风祭本于每年的第二百一十日(即阳历九月一日左右)举行,是冀望风调雨顺的祈愿仪式。又称:风祭、风日待或风神祭、原本是对风神的农业信仰,但后来似乎与虫祭的习俗重叠,一起被流传下来。

(8)《今昔物语》:日本最大的古代说话故事集。约成书于西元十二世纪前半,达一千多则故事。每篇皆以“这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了”开头,故有此名。

(9)相传《今昔物语》之编者为宇治大纳言源隆国,实则不详。

(10)百物语隶属日本传统之怪谈文学。起源不详,主要流行于江户时代,有诸多类似之怪谈书籍。此处所言之《御伽百物语》应于一七〇六年(宝永三)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