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都(第2/12页)

命运就是这样。田鸢也住在咸阳,并且透过自己的窗户正好能看见云公主的窗户,那是遥远的灰幕上的一千个针眼之一。当他们相互寻找时,他们有可能都看见了对方针尖那么大的人影。咸阳宫广场横在他们之间,皇帝赐给田鸢的宅院坐落在广场西北角,是秦王政九年参与作乱被灭门的一位宦官留下的,二十多年没人敢住。另外还有咸阳西郊外二十顷田和右庶长的爵位,这个爵位在二十级爵位制中处于中等偏上,离他弟弟梦寐以求的大良造(商鞅、白起等将领的爵位)差五级,但已经足以让他弟弟眼馋了。得到皇帝的特许,平时他可以不穿军装,因为他既是军人又是方士。

皇帝与他沟通的过程是这样的:杨端和打完仗回咸阳,向皇帝汇报嬴鸢在雁门战场上飞来飞去、他们家的孔雀也飞来飞去,皇帝有点糊涂了—难道这小子真是神仙?关押百里冬时,卢生曾来向皇帝求情,那么诚恳急切,使皇帝顿生疑窦,他诈卢生一句话:“朕知道你们与百里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卢生就不敢往下说了。后来皇帝让云中地方官送来空中城的户籍档案,用手指头一排一排地搜索,发现了“田鸢”二字,仔细查看下面的记载,年龄、体貌特征均与那个“嬴鸢”一致,跟他一户的还有小字为“桑”的四十多岁的女人,标明是他母亲。回咸阳后,皇帝把“嬴鸢”召来,张口就问:“田鸢,你母亲桑夫人可好?”

田鸢吃不住这一诈,和盘托出:我是齐国丞相的儿子,桑夫人是我的养母,如何如何。皇帝说:如果你再用齐国丞相之类的话来骗朕,朕就用五匹马把你扯碎。田鸢痛哭流涕地讲了满门抄斩的事,但他没提田雨,他本能地觉得,能不说的最好是不说。而皇帝也没注意田雨的户籍,田雨是单独立户的。皇帝又问田鸢,既然和匈奴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还要帮卢敖的忙,田鸢不好意思说实话而是拿正义感来粉饰自己,但是他错就错在这里,他不知道弄玉已经是皇帝的干女儿了,他失去了难得的求婚机会。

皇帝自认为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叫他先回军营。他们的皇帝就是这样的人:首先让那些骗他的人知道他是骗不了的,然后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再次召见时,皇帝正式赐姓给他。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满朝文武已经传遍了“嬴鸢”这个姓名,否认了它,就等于宣布抗击匈奴战争是由一场骗局发动的。

嬴鸢的军功和爵位不受城堡私藏武器事件的影响,因为他算是军中的方士。既然他是方士,皇帝就把他交给了炼丹房。每天早晨,他离开家,穿过咸阳宫广场,绕过咸阳宫的大墙,渡过横贯咸阳南郊的渭水,到达炼丹房所在地—上林苑,这是皇家园林,也是狩猎场。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气氛中,方士们忙着把一堆矿石捣碎过筛跟牛粪和在一块捏成鸡蛋大的泥团,据说这是往丹釜上涂的药泥。

子午岭下

田鸢一直以为桑夫人、弄玉还在云中,安定下来后,他回了北方,当然,他看到了废墟,也听说了城堡主人的下落,他相信桑夫人和田雨已经跟百里冬到咸阳去了。殊不知战争期间桑夫人在杨端和官邸苦熬了三个多月,她一千次回忆杨端和、蒙恬下棋时说的话—“他们怎么跟皇帝套上近乎的?”“丞相没让他们进离宫,他们俩竟然拦御驾,皇帝一生气,要他们打仗去。”“哈……哈……哈……”杨端和的沙哑笑声回荡在桑夫人的记忆里,让她坚信田鸢没死。

打完仗以后,她想田鸢该回城堡了,偏偏这时候若姜在梦里告诉她小木匠回临淄了,桑夫人信这个。她熬到田雨回来,跟他回临淄,到了那儿又是一场空,她没有勇气在那个除了绝望什么也盼不到的城市待下去了。然后他们也在云中看到城堡的废墟,得知几千匈奴人抢云中郡、像蚂蚁一样裹住城堡、半个月后被官兵冲散、一支马队驰向草原、再打几个月的仗、活埋匈奴人、七辆车从城堡里拖出兵器、私藏兵器的头儿被抓进大牢、郡守府门口雪地请愿、圣旨当众宣读、从山上下来一百多具棺材的出殡队伍、朝廷发动几万人挖开城墙、云中首富被迁往云阳等一连串事情。这几个月,她过得比以前的四十年都漫长。

田鸢与桑夫人,在不同的时候看见了城堡的废墟,又都赶回了咸阳。绕完这么一大圈,他们找起人来出乎意料地顺利。田鸢忙于寻找百里冬,他认为找到百里冬就找到了一切。他穿着军装向云阳县的户籍官打听到百里冬的住址,他在泾水岸边打听到这个外来户,他推开大门沾了一手的油漆,冲过影壁与宦官撞了个满怀,他看见百里桑和如意在楼上追追打打,容氏在指挥用人摆放花盆,沿着楼下的长廊摆成一圈。容氏被闯进院的军人吓了一跳,乍以为又有人来收缴家里的东西了,认出是他,就朝楼上楼下喊了起来。百里冬从书房出来,田鸢对他笑了笑。如意从东北角的楼梯奔下来,摔了一跤,田鸢把她扶了起来,她踮起脚尖摘下田鸢的头盔,戴在自己头上。这时候,田鸢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在楼上扶着栏杆微笑,她穿着绣花的黑色丝衣,由于被她的面孔吸引,他没看清衣服上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