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空中城

马戏团

后来许多年里,桑姑娘常对别人说:“这孩子,我拖着这孩子走了五十里雪地。”他们被龙卷风吹到东郊,然后她拖着冻昏的田鸢到西郊去找田雨,在路上看见死人,就扒下死人的衣服裹在田鸢身上。她那强壮的身体顶住了严寒,但她迷迷糊糊听见雪说话,每踩一脚,雪就说一声:“躺下。”她也真的想躺下,地上的雪像是厚厚的一层鸭绒,现在躺下一定是很舒服的,但她仅存的一点理智知道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没有找到田雨,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家人,所有的农房都被夷为平地了。只有一支马戏团从废墟中走了出来,他们周游世界五百圈,恰好在龙卷风平息时来到这里。

马戏团的人用雪搓田鸢,搓了半天他身上还是硬的。桑姑娘以为他都死掉了,但一个穿虎皮的老人指着田鸢的小鸡鸡说:“还翘着呢!”憋了尿说明还活着。田鸢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一个黑丫头在给他喂汤,他想:“这是从哪儿买来的女奴,这么黑。”当他看见低矮肮脏的帐篷和关在竹笼里的一条蟒蛇时,才想起这不是家,家已经没了。桑姑娘端着一个盆子来让他撒尿,尿着尿着,他的小鸡鸡软了下去,这时他想起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泪水滚滚而下,又哭昏了过去。醒来时他又想起了田雨,桑姑娘跪下来,举起双手,向神祈祷亲人们都活着。但是田鸢已经不相信那个神——大家共有的一个神。最明显的证据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在,也知道在自己面前的人在,但当他看不见别人时,就不知道别人是否还在,如果大家的神都是同一个,他现在怎么会不知道田雨还在不在!于是他对田雨的神说:告诉我,他在哪儿?别人的神听不见他的话,此时他又多么希望人们的神是同一个!

他们跟着马戏团走,经过一条刚刚破冰的河。田鸢不知道这是什么河,这是什么地方,天空为什么这么红,它分明是另一条大河悬在头顶,正卷着万丈彩云奔流不懈。他发着高烧,在昏沉中扑进黎明。在他的晕眩视野中,马戏团向一片火海闯去。他看见那蜷成一团的蟒蛇和抖着大尾巴的孔雀、那边走边掉毛的瘦马、桑姑娘那杂草般的头发、黑丫头那细长的不真实的剪影,还有人们身上的兽毛……它们在燃烧。那暗红色的峰峦没入天际,那冰块的撞击使大地颤动,那渺渺茫茫的河滩令人目眩,从群山中涌出一汪金泉,沸腾着,溶化在朝霞中,给他打着寒战的脊梁骨注入了一股无限幸福的暖流。时而有成群的野鸭从河岸上惊飞,打破洪荒的寂寞,草丛中露出烧焦的车轮和白森森的骷髅。一觉醒来,天空又变成了蓝色,云朵像山峦、像游丝,有的像一条长河跨越整个天空,它们挤压着、追赶着、撕扯着、汇聚着,几乎在呐喊着,从远山到头顶,云朵越来越大直到铺天盖地,云的巨影掠过河岸和大地。

虎皮人说这就是通往大海的那条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而神知道,这一段黄河正是许黻把守过的,马戏团走的路正是许黻离开战场的路,他们正在经过许黻养伤的村庄,而且,此时此刻,他们的表演正在打扰许黻的睡梦。如果许黻知道外面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有他的儿子,就不会咒骂这些人惊醒了他与妻儿的梦中聚会了。到了渡口,有穿黑甲衣的士兵检查通行证,但流浪艺人暂时游离于这种秩序之外。虎皮人想知道这次环游用了多长时间,就拉住一个路人问年份,路人说:“今上二十六年。”

田鸢在旁边听着,没反应过来,“不是四十四年吗,怎么倒退了?”那个拿锄头的农夫轻蔑地告诉他:

“这是你们齐国的年号,我说的是我们秦国。”

他这才知道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国家,马戏团也进入了周游世界的第五百零一圈。在春寒料峭中,马戏团竟然往更冷的北边走,他们周游世界的方向不能轻易改变。有时他们在夏天来到这里,北上恰好是避暑,如果是在冬天,那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这条路线是虎皮人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定下来的,他或许是第一个知道大地是个球而不是浮在宇宙中的板子的人,他找到这条道不容易,连自己也不敢轻易探索新路,子子孙孙就更不敢了。事实上,他们不是为了卖艺而周游世界,只是为了无休止地纪念自己的祖宗。

只要有一个人看马戏,他们就铺开摊子。黑丫头把一枚桃核埋在积雪之下,吹起了笛子,那块雪就好像变成了土壤,一棵桃树就从中发芽生长了,开出了粉红色的花,给这个地方带来了春天。人们正在喝彩,笛声又停止了,桃树缩回了雪里,好像时间在局部倒流一样。在蟒蛇表演之前,虎皮人站出来说,这头蟒蛇很好养活,一年只吃一头鹿,余下时间慢慢吐鹿骨头,蟒蛇朝观众痛苦地打起了饱嗝,吐出一根像丝瓜那么大、泡得发软的骨头。黑丫头用木棒敲它的肚子,慢慢敲出个大包,虎皮人说,那是蟒蛇的胆,每个月上旬靠近头,下旬靠近尾巴,只要月亮还在天上,它就不得安宁。突然,孔雀怀着隔世的仇恨扑过来,撕开蟒蛇的肚皮,把胆叼出来,那是一团黏乎乎的绿球。收场后蟒蛇又恢复了原状,这支马戏团赖以生存的玩意儿是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