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6页)

我没有让这个阻止我的工作。现在,我弯腰钻过树枝,带着我的水罐来到林心树的树干旁边。我倒了一份斯宾多河的河水在它根部,但是在我开始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棵树希望不大。树里囚禁了太多冤魂,把树向各个方向扭曲,他们也在此地待了太久,没有多少残余能够被取出,而且几乎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安静下来,慢慢进入永恒的梦乡。

我两只手扶着树干,站了好半天,想要找到他们,但即便是那些我能找到的冤魂,在此也被困太久,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他们躺在阴暗处不动,两只眼睛空洞无神,极端疲惫。脸也失去本来的特征。最终我不得不放弃,走开,身体颤抖,浑身冰凉,尽管阳光依然温暖地照在树叶上。他们的痛苦附着在我的皮肤上,想要渗透我的内心。我又一次弯腰从树枝下钻回来,坐到沟的另一端,阳光照耀的空地上。我从水罐里喝了一口水,把额头抵在挂满水珠的水罐边缘。

又有两只树人钻过窄缝,跟第一只树人站在一起:它们坐成一排,长长的头都伸向前面,直勾勾地看我的篮子。我给它们每人一个洁净的果子,当我开始工作时,它们就都来帮我。我们一起堆了干木片在那棵树干旁边,还在林心树枝干范围外挖出一条宽圆环,盖上土。

等到这些做完,我站起来,伸展疲惫的腰身,我用土搓手。我回到林心树旁边,两只手放在它的侧面,但这次,我没再试图跟受困的冤魂说话。“基萨拉。”我说,把水吸出。我下手很轻,很慢。那些水分凝成水珠,出现在树皮上,然后结成细流掉落在地上。太阳挪到头顶,光线越来越强,树叶纷纷干枯,卷起,更多阳光投射下来。等我干完活儿,太阳已经落到几乎看不见的地方,我的额头黏糊糊的全是汗,双手沾满树浆。我脚下的地面湿润松软,那树却变得惨白如枯骨。它的枝条发出的声音,像是风中的干柴。果实全都萎缩在枝头。

我站到远处,用一句咒语把它点燃。我疲惫地坐下来,尽可能在草地上擦干净两只手,把膝盖缩到胸前。树人利索地蜷起它们的腿,坐在我周围。那棵树没有扑打、挣扎,被烧掉了大半,它烧得很快,也没有多少烟。羽毛一样的灰烬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像早降的雪花一样融化。它们有时会落在我的手臂上,没有大到造成烧伤,只是一颗小火星。我没有畏缩。仅有我们这几个哀悼者,在见证这棵树最后的终结,送走里面那些噩梦中的人。

野火燃烧的中途,我在某个时间睡着了,因为干活太累。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那棵树已经烧光,只剩一截黑树桩,很容易就化成了灰烬。那些树人用多指的手把灰烬耙到周围空地上。在原处留下一个小土堆,那是原来那棵树生长的地方。我从篮子里取出一枚果实种在那土堆底下。我还有一瓶生长魔药,是用河水和林心树果实提炼的。我在土堆上洒了几滴,对那果实唱鼓励性的歌谣,直到一棵银色小苗探出头来,一直长到三年树龄的高度。这棵新树还没有自己的梦想,但它继承了树园中那棵老树自身的宁静,那是果实来源的地方。它不会做噩梦。等它结果,树人可以安全食用它的果实。

我留下树人照顾新树。它们在忙着用高处的树枝搭建凉棚,以免骄阳把嫩叶灼伤,然后它们钻过石缝,回到树林里。附近地面上到处是成熟的坚果和一丛丛的浆果,但我并没有采集它们。还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安全食用树园之外的其他果实。这些枝条下面曾发生过太多惨剧,仍有太多林心树在噩梦中煎熬,仍是它们在撑起这片森林。

我从扎托切克的林心树里取出过几个人,还在罗斯亚国那一侧取回过几个,但那些都是最近才被吞噬的。林心树会吸取一切:肌肉、骨骼,而不只是梦想。我现在知道了,马雷克的奢望一直都是痴心妄想。任何已经被困在树干里一两个星期以上的人,都被融入树木太深,无法救回了。

我能把其中一些人安抚下来,帮他们进入长眠。其中还有个别人,甚至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梦境。一旦黑森林王后自己进入梦乡,她的煽动力也就此消失。但这之后,还有数百棵林心树残留,其中很多都在黑森林中的隐秘处所。抽取其中水分,再用火焚烧,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这样它们才能获得解脱。这还是让我感觉像是杀死了某个人,每次都是,尽管我早知道,这胜过任由那些人继续被困,长年承受折磨。其后,我总会为这些事感到难过。

今天早上,清脆的铃铛声把我从疲惫的迷梦中惊醒,我拨开一丛灌木,看见一头黄母牛一边回望着我,一边若有所思地嚼着青草。我发觉,自己当时靠近罗斯亚国边界。“你最好还是回家去吧,”我对母牛说,“我知道天热,但留在这里的话,你太容易吃错东西了。”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远处叫这头牛,过了一会儿,她穿过灌木丛,看到我就站住了,女孩大约九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