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9页)

第二天,我穿上绿色新裙子的时候,比平时更痛恨龙君。妈妈给我梳头,她两只手都在颤抖。我们都知道肯定是卡茜亚入选,但这不代表我们自己就不担心害怕。不过我还是把裙摆高高提起,远离地面,尽可能小心地坐上马车,沿途注意了各种树枝木棒,并容许我老爸帮忙。我下定决心今天要好好表现。尽管明知无用,我也想让卡茜亚知道:我对她的爱,至少足够给她一个公平的脱险机会。我不会故意让自己一团糟,嘴歪眼斜,臃肿懒散,尽管有些女孩会这样做。

我们集中在村子中央的草地上,所有十一个女孩排成一排。

庆典桌摆成方形,中间围着一块草地。桌子上的东西显得过于拥挤,因为桌子偏小,不足以放下整个山谷献纳的贡品。其他人都聚集在桌子圈外面。装小麦和燕麦的口袋在草地上堆成金字塔形。只有我们站在草地上,身边是我们的家人,还有女村长丹卡,她在我们面前紧张地来回踱步,嘴唇无声地翕动,演练问候龙君的词儿。

我跟其他女孩都不熟,她们不是德文尼克村的。当时我们都沉默不语,身体僵硬,穿着好看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大路的方向。龙君还是没有动静。我脑子里全是狂野的想象。设想龙君来到时,自己挺身挡在卡茜亚前面,告诉他:把我带走好了;或者向他宣布:卡茜亚才不想跟他回去。但我清楚,自己根本没勇敢到那种程度。

然后他就到了,出现的方式很可怕。他根本就不是从大路上来的,而是突然凭空出现。他出现的时候,我还正好在朝那个方向看:手指头显现在半空,接着是一只胳膊一条腿,然后是半边身体,那么邪门,那么难以置信,尽管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样不舒服,却无法移开视线。其他人运气比我好一些,他们甚至完全没有发觉——直到他向我们跨出第一步,我周围的人都硬撑着才没有被吓退。

龙君跟我们村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一样。他本应该老迈,弯腰驼背,头发灰白——毕竟已经在高塔里生活了一百年,但他实际上很高,腰杆子笔直,没胡子,皮肤紧致。如果在街上偶尔看一眼,我可能会把他当作年轻人,只比我自己大几岁;如果在宴会上遇见,他是那种我会隔着桌子送上微笑的类型,或许还会主动邀他共舞。但他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特质:鬓角有蜘蛛网一样的细纹,就好像岁月无法触及他,但辛劳可以。即便如此,那张脸也不难看,只是太冷淡,有些不讨人喜欢。他那副样子像是在说:我才不是你们中的一员,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他衣着华丽——这是自然。仅仅那件祖潘长袍[1]所用的锦缎,就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这还不考虑那些金扣子。他本人很瘦,就像个四年有三年歉收的农夫。他样子很警觉,像只猎狗似的,看起来特别急着离开此地。这是我们所有女孩一生中最恐怖的日子,可他对我们却毫无耐心。我们的村长丹卡鞠躬行礼,对他说:“尊贵的大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他却中途打断了她,直接说:“行了,我们马上开始吧。”

父亲温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站在我身边鞠躬行礼,母亲在另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他们很不情愿地跟别的父母一起后退。我们十一个女孩本能地彼此靠近。卡茜亚和我站在接近队尾的地方。我不敢握她的手,但我靠近到了两人的胳膊能互相接触。然后我狠狠瞪着龙君,越来越讨厌他,越来越恨他,他沿着队伍走来,抬起每个女孩的脸,用指尖支起对方的下巴看她们。

他并没有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对我前面那个从奥尔申卡来的女孩,他也什么都没说。尽管她爸爸鲍里斯是整个山谷最好的养马人,她本人穿了一件染成鲜红色的羊毛长裙,黑发编成两条美丽的长辫,中间点缀着红丝带。等轮到我时,他皱起眉头扫了我一眼——黑眼睛冷冰冰的,苍白的嘴唇噘起来,问我:“你叫什么,丫头?”

“阿格涅什卡,”我回答,或者至少是努力回答;我发觉自己嘴里很干,于是勉强咽了一下口水。“阿格涅什卡,大人。”我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我脸上发烧,于是垂下眼睑。这时我才发现,尽管加倍小心,我的长裙上还是多了三块大大的泥巴印。

龙君继续前进。然后他顿住,打量着卡茜亚,之前,我们其他人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龙君手撑她的下巴站在那儿,细微的笑意爬上他细瘦又尖刻的嘴角,而卡茜亚也勇敢地跟他对视,并没有畏缩。她没有试图让自己的嗓音沙哑难听,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动听:“卡茜亚,大人。”

龙君再一次对她微笑,不是亲切友好的那种,而是像一只满意的猫。他敷衍了事走到队尾,对后面两个女孩几乎没正眼看过。我听到我们身后的温莎深深吸气,那声音近乎啜泣,因为龙君又回过来看卡茜亚,脸上还带着刚才那副满意的表情。他再次皱眉,侧过头,直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