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曼的模特(第4/6页)

但请不要认为害得我几乎昏厥的是这些可怖的主题与布景。我不是三岁的小孩,类似的东西我见得多了。真正吓住我的是那些面孔,艾略特,那些该诅咒的面孔 ,它们在画布上栩栩如生地淌着口水斜眼看我!上帝啊,朋友,我真的相信它们有生命!那个恶心的巫师,他将地狱的烈火掺进颜料,他的画笔是能催生噩梦的手杖。艾略特,把酒瓶拿给我!

有一幅名叫《上课》——愿上主垂怜,我竟然看到了它!听我说——你能想象一群无可名状的狗状生物在墓地蹲成一圈,教一个幼儿像它们那样进食吗?这大概就是偷换幼儿的代价吧——你知道有个古老的传说,某些怪异的生物会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摇篮里,替换被它们偷走的人类婴儿。皮克曼展现的是被偷走的婴儿的命运——他们如何成长——这时我逐渐看到了人类和非人类怪物两者的面容之间存在的某些可憎的联系。皮克曼描绘出彻底的非人类怪物和堕落退化的人类两者之间的病态渐变,建立起了某种讽刺的演化关系。狗状生物就是由活人变化而成的!

没过多久,我开始琢磨,怪物替换给人类抚养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这时我的视线落在一幅画上,这幅画恰好就是我这个念头的答案。背景是古老的清教徒家庭的住所——粗重的房梁,格子窗,靠背长椅,笨拙的十七世纪家具,全家人坐在一起,父亲正在读圣典。每张脸上都满是庄严和肃穆,只有一张脸除外,这张脸上体现出的是发自肺腑的嘲笑。那是个年轻人,无疑应该是那位虔诚父亲的儿子,但本质上却是那些不洁怪物的子嗣。它是它们替换留下的后代——出于某些恶毒讽刺的念头,皮克曼把它的五官画得与他自己极为相似。

这时皮克曼已经点亮了隔壁房间的灯,彬彬有礼地拉开门请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欣赏一下他的“现代研究”。我无法产生任何看法,惊恐和厌恶让我说不出话来,但我认为他完全理解我的感觉,还觉得那是莫大的恭维呢。现在我想再次向你保证,艾略特,我不是那种见了一点偏离正轨之物就会尖叫的娘娘腔。我人到中年,阅历丰富,你见过我在法国的表现,我猜你应该知道我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另外也请你记住,我很快就恢复镇定,接受了将殖民时代新英格兰描绘成地狱领土的那些恐怖画作。唉,尽管如此,隔壁房间还是骇得我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尖叫,我不得不抓住门框,以免跪倒在地。前一个房间展现的是一群食尸鬼和女巫蹂躏我们先辈所生活的世界,而现在这个房间将恐怖直接带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天哪,这个人有着何等的妙笔!有一幅作品名叫《地铁事故》,画里是波尔斯顿街地铁站,一群从不知名的地下陵墓爬出地缝的污秽怪物正在袭击站台上的人群。另一幅画的是科珀山坟场里的舞会,时代背景是现今。还有好几幅地窖场景,怪物从石墙上的窟窿和裂缝爬出,蹲坐在木桶或锅炉背后,笑嘻嘻地等着第一个猎物走下楼梯。

有一幅令人作呕的巨幅画作描绘的似乎是灯塔山的横截面,腐臭的怪物犹如蚂蚁大军,穿行于蜂窝般的地下洞穴网络之中。他肆意描绘现时代墓地里的舞会;不知为何,有一幅画的主题比其他所有作品都让我感到震撼——场景是某个不知名的地窖,几十头怪兽聚集在一头怪兽周围,这头怪兽拿着一本著名的波士顿导游书,显然正在大声朗读。所有怪兽都指着同一个段落,每一张脸都严重扭曲,仿佛正癫痫发作似的狂笑着,我甚至觉得能听见那噩梦般的回响。这幅画的标题是《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长眠于奥本山》。

我逐渐镇定下来,重新适应第二个房间的群魔乱舞和病态审美,并开始分析我的厌恶究竟因何而起。我对自己说,这些东西之所以令人反感,首当其冲的原因是它们揭示出了皮克曼全无人性和冷血残忍的本质。这家伙在对大脑与肉体的折磨和凡人躯壳的退化之中得到了巨大的乐趣,他必然是全人类的无情仇敌。其次,它们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们的伟大性质。它们是有说服力的艺术——我们看见这些画作,就看见了魔鬼本身,恐惧油然而生。最奇特的一点在于,皮克曼的力量并不来自选择性的描绘和怪异的主题。没有任何细节是模糊、失真或庸俗化的;画中人物轮廓鲜明、栩栩如生,细节写实得令人痛苦。还有那些面容!

我们见到的不仅是艺术家的诠释,而是万魔殿本尊,以彻底的客观视角被描绘得像水晶一样清晰。没错,我对上帝发誓,就是这样!他绝对不是幻想主义者或浪漫主义者——他甚至懒得尝试描绘缤纷如棱柱折射光、短命如蜉蝣的迷离梦境,而是冰冷且嘲讽地直接临摹了某个稳定、机械般运转、井井有条的恐怖世界,他以艺术家的视角全面观察过那个世界。上帝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才知道他曾在何处窥视过渎神的怪物奔跑、疾走、爬行着穿过那个世界。然而无论他这些画作的难以想象的灵感源头究竟是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皮克曼在任何意义上——不管从观念还是从实践角度来说——都是一名不折不扣、勤勉细致、近乎科学家的现实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