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滁州太守是位贤人,但看他黝黑的脸颊,粗糙的双手,大概会以为只是个寻常的农夫,贤愚这种事情,向来很难从外表分辩。

他刚刚从河堤归来,准备迎接秋污的来犯,心情难免有些焦虑,但真正令他焦虑的,还是即将来犯的敌人——滁州风景极美,却在边境。

情绪和贤愚一样,在他脸上没有丝毫呈现,他平静地处理完政事,在童子的陪伴下走出官衙,持杖登临东山,想要觅些清静。

东山有座新修的亭子,是他主持修建的,耗费了不少的银钱,值此国势艰难时刻,自然给他带来了一些非议,他却显得极不在意。

泥瓮轻破,酒香渐弥,太守在亭下饮洒,看夜穹里那轮明月,看月光下这片河山是那样的美好,很是满意,诗意渐起,又想写篇文章。

便在此时,一场清风自无数里外的南方翻山越岭、偃草乱松而来,于亭外周游三圈,然后入内缭绕片刻而去。

太守死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没有来得及吟出那首诗,没有写下那篇可能会沉醉千古的游记,没有留下纸墨,没有对滁州的百姓再说些什么,就这样死了。

……

……

临康城寂静的皇城废墟前,大师兄看着滁州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苍白问道:“让我与唐人痛苦,于先生又有何益?”

“因为……我很怕死,活的愈久愈是怕死。”

酒徒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先前,当我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无数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死亡,其中真的有大恐怖……我活的年头太久,对这种感觉真的很陌生,今夜重温,才发现那种大恐怖依然存在,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我的心境都无法承受,于是,我很愤怒。”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耕种了无数年直至严重缺乏养份的结板田野,他的身上依然飘着酒香,他的愤怒没有具体的呈现,却那样清晰地呈现在人间之前,因为遥远的滁州城外,那个爱喝酒的太守死了。

“我不想再体会这种感觉,我不想再被书院当作目标,所以我必须让你痛苦,让唐人痛苦,让书院痛苦,痛苦到恐惧到不能动弹。”

酒徒依然盯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漠然和强大,“我可以杀人,可以杀无数唐人,只要我动念在先,那么无论你再如何快,都无法阻止我,而且杀那些普通人,不需要太费力,宁缺他看不到我,自然也无法阻止我,你们只能看着我不停的杀人,最终被痛苦折磨到崩溃。”

大师兄的身体微微颤抖,棉袄袖里的双手握的很极,仿佛已经开始痛苦。

酒徒继续说道:“不止十人,不止百人,将会有千万人死去……所以除非确定能够杀死我,那么书院不要再尝试杀我,哪怕连杀意都不要有……比柳枝更细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比柳絮更轻的一丝杀意都不要有。”

大师兄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护城河上的柳树与他一道沉默,柳枝轻拂着河面,将那些飘在上面的残布片赶到远处——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书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么该怎样做?

忽然,他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说道:“我也可以杀人吧?”

然后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坚定说道:“当我想杀人的时候,同样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请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变,说道:“请。”

大师兄挑眉。

酒徒说道:“请杀。”

大师兄皱眉。

酒徒说道:“请杀人。”

大师兄敛眉,静思,犹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将要离去,去杀人。

“宋齐梁陈,无数道人,等着你去杀,亿万信徒,够你慢慢杀,草原上,无数蛮人等着你去杀,你想杀谁便可杀谁。”

酒徒看着他被夜风拂平的双眉,说道:“若你能进桃山,想来可以杀更多你愿意杀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杀谁呢?谁应该被你杀呢?”

杀不杀是一个问题,杀谁同样是问题,红尘浊世里,满山桃花间,谁大奸大恶?谁应该被杀?谁来判断?谁有资格判断?

这些问题要答复很难,有人不屑答,因为他认为尘世里的所有人都该死,比如当年的莲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尘世里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对于大师兄来说,这却是他必须回答的问题。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满是血污的小辇前,沉默思考了很长时间,辇上的柳亦青静静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与大臣们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庆横木三人在等待着他的决定。

看着那件棉袄在夜风里摆荡,看着那些万里路积贮的灰尘渐渐落下,隆庆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难理解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