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今年,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芒种那天,叶红伤未痊愈,但大清早就振衣而起。

那是个明亮的好天气,天比青还蓝,云比白还清;窗外,有鸟从啁啾至惊喧衙外,有孩童嬉笑声传来。

空中带点湿气,使气候不至于过于干燥。走在微湿长苔的青石板上,脚底隐约觉得有一种弹力。这种天气,让人忘了忧虑,连灰色都可爱了起来,连悲哀都很精彩。

叶红以一种“播种”的心情出外。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情为何会那样好。

也许今天是“芒种”,正是农夫们辛勤植下种子,以待收成的好日子吧。

直至陪他同去的简单和单简的谈话里忽然谈到“冰三家”,他才忽然悟:今天自己会那么高兴,是不是因为待会儿就要见到严笑花?

叶红惊悟了这件事之后好心情就变成了坏心情。

(怎可以这样想!)

(严笑花是龚侠怀的红粉知音!)

(严笑花嫁人,一定是为了进行拯救龚侠怀!)

(龚侠怀还在牢中受苦,自己怎可以对严笑花有这种妄想痴念!)

(如果龚侠怀已放了出来,严笑花自然就会回到他身伴了。)

(可是……)

(如果……)

(要是龚侠怀一直、仍然、永远都不被释放呢?)

(那么……)

(这样的话……)

(只要自己不再进行救援行动,龚侠怀给释放的机会就更少上一些了!)

(这样做……)

(卑鄙!)

(天啊!我怎么有这种想法?!)

叶红的心情一下又因自己掠过卑劣的念头而意兴全消。

接下来,他所想的,是要更急切、更有效、更能早日达到目的的把龚侠怀开释出来。

至于那个偶然闪过的卑劣念头、龌龊想法,他就把他丢得远远的、深深的埋葬了。

不过,人是可以死的,时间是可以消逝的,世上一切都可以改变转移的,但人一生念头,那一念之间便是瞬息的水恒,永远都是在那里,或者,会在那儿.人虽能把它埋在心底;心底里连自己也触摸不着忆不起翻不出的深际处,以便可以彻底忘记。要是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这念头便会继续繁殖着,衍生着壮大着,蔓延着以致胸臆全给它填满,不得不化作可怕的行动,就像“诡丽八尺门”里那些曾经英雄一度好汉的当家们所作所为一样。

叶红和简单、单简,二度重访“诡而八尺门”。

他们到时,已看到门前停着精致的彩帘小轿。

严笑花显然已经到了。

她的爱婢三妹姐特别守着轿,陆倔武(或是沈清濂)派了至少十六名好手,严阵把守。

“你来了。”严笑花像对一个老朋友般的招呼。

“你比我早到。”叶红看到这个满眼都是喜字的女子,总要镇定心神,用一种凛然不惊的语音说话。

“我一向都比你早。”

“你的伤好了吧?”

“你的呢?”

“没好全,但差不多了。”

朱星五和高赞魁冷眼在旁看和听。

“叶红来了。”她甚至懒得称呼他为“叶公子”,“你们的话可以说了吧?”

“我们想通了。”朱星五涩声道,“严姊,叶公子,我们对不起龚大哥!”

“是的!”高赞魁那一张看去很有官运也颇有官威的紫膛脸,也因羞愧而变得黯然无光。”我们自知不配当龚大当家的兄弟,可是,现在眼前的事,是如何运用我们的力量,聚集兄弟们的心意,众志成城,来为龙头洗脱罪名!”

“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来补偿吧!”

朱星五和高赞魁都诚恳和激动的要求。

“老大去年被捕,没跟我们一起过年;今年,请上天让我们能有机会问他:我们一起过冬,好吗?”

在叶红的印像里,严笑花一直都是个十分坚强的女子。

甚至连传言中的她都如是。

叶红在见过严笑花之后,虽觉得她似烛焰一样的温柔和无依,但仍是光和热、厉而辣的。所以,他那时候从没想过,严笑花在失去龚侠怀之后,会不会伤心和无助、是不是需要同情和帮助,而只觉得她太过分、认为她不该背弃龚侠怀,而恨她、怨她、鄙视他。就连她虽然是断了一指,他也没去温言安慰她几句,仿佛严笑花是一种不需要安慰的动物似的。

一直到叶红发现:严笑花为了要救龚侠怀所作出的牺牲、所付出的代价,恐怕比所有的人都更高上一些,他才知道:他错估了严笑花。

在这里,这时候,他又看到严笑花的另一面。

严笑花哭了。

叶红在“春风楼”怒斥严笑花的时候,她没有哭(至少他未曾看见):严笑花在一剑剁在自己一只手指的时候,也没有哭;甚至在大雨中遇伏、眼看就要丧命敌手之际,她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她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