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雪时晴

第一回 宋嫂是一条受伤的鱼

馊样的!须知还有我宋嫂在!

打从今午,她扛着两桶水自长廊走过,遇见了那个溜着眼珠老向她瞅的小子,她就知道,准没有好事!看那一张戏子般的白脸,一双手没经过多少冷的热的粗的刺的打磨,就像大闺女的手一样,她真怀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装!那八成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在朝廷里仗着余荫过太平日子专干好差事的宠儿.准是没安着好心,不是要关照那些馊当家们龙头要给治刑了,就是来示警要门里兄弟别想妄动以免沾上牵连。有什么威风的!这门里不错养了一大堆窝囊废,但还有我宋嫂在,有什么好张望的!没见过大娘我这样漂亮的女人不成?!信不信我一伸手就啄了你两颗眼珠下来给鸡吃?你等着,等着瞧!

馊样的!有我宋嫂在,可不让日后天下人笑话咱。鄙薄咱们的诡丽八尺门!你们放着龙头的生死不理,可别忘了我宋嫂宋大娘还在,龙头放心,我会给您争一口气回来!

宋嫂一径扛水,跨入厨房,司厨的老油榨子谢个不休,既说谢谢,又说岂敢,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当然了,以自己身为诡丽八尺门的大管事,我宋嫂居然每天凌晨扛水七十二桶,亲自扛上膳食房,司厨的老油榨子、掌工事的塔头甸子,哪一个承禁受得起?

他们却有所不知,这正是当日龙头教我的练气之法。他说我的“八阵刀”法,旋转光锋,刀法偏锋,“其实偏锋也就是一种最好的争锋。你的刀法,”龙头是这样说的,“辣是够辣,狠是够狠,但功力不够深沉、也不够气,没有气,就成不了势,也逼不出神来,没有神采气势的刀法,够狠够辣,又有何用?又不是在市口剁猪骨猪肉的!”听了这个,我天天扛水桶,去他的,什么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抢珠凤朝阳,教我宋嫂剪鞋纳样的,咱们可一个眼儿也穿不下,但而今要我宋嫂打着两桶子满的水追上奔驰的马,咱可连水也免洒溅一滴今儿可是触霉了,给那个长着一双女子眼睛的男子打了一记冷眼,心头一忽,倒是泼洒了好一些出来,真是透着邪门了!

宋嫂又倒满了一缸水,出神了一会儿,对这院落竟有些依依不舍了起来。她回到自己房中,把刀拎出来用拇食两指刮了一下,刀锋颤出花蜂似的微韵,她把刀子揣在怀里,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温热了那一柄刀子,刀子是龚侠怀赠予她的,说是这把薄利的快刀才能合适她的刀法。她暗里给这把刀取了个名字,就叫“怀龙刀”。她现刻也有这种感觉,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温柔下来,她对这种用自己的体温把一把冷刀温热了起来的感觉,逐渐上了瘾。

她在房里出神了一会儿.本想带走些什么,但到头来什么也不带走,只怀着刀就走向“坐象厅”了。“坐象厅”是诡丽八尺门的议事重地,也是权力中枢,她早在两个月前就要去那儿,但她一直忍到今天。

途中经过长廊,那些溅在地上的水已变成冰丝了,在温煦的阳光下耀眼生花。阳光那么好,给予每一个人,大家都那么理所当然不生感谢的承受,可是龙头那儿,可看见阳光吗?老天,您就让他看见吧,还有带过去我宋嫂怀里的那一点暖意,请他在苦刑下挺着熬着,我宋嫂和我的刀,要还给龚侠怀一个公道。

今日平江府有风有雪,也合当有事。我宋嫂怀里的刀总是热的。龚大哥,我的刀不是用来切猪肉剁猪骨的。它只喝歹人的血。我宋嫂只用它来救你出去,要是办不到,我就用它痛饮自己的血。

她径自走去“坐象厅”。人未到,已听见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那是三当家高赞魁、四当家夏吓叫在争执。他们当然在争闹不休了。龙头这场祸子,就算不是夏老四告上去的,也是他一手整合出来的,可是,龙头给逮了,朱老二立即抓了财库,高老三马上升了官,唯独他两袖清风,怎教他能不忿然?高老三跟夏老四本就有过节,上一届结义大会上,夏老四四下请托,要门里门外的弟子长者把他供为老三,最好是老二,至少要高高老三一级,当时高老三忙着在外钻营,朱老二也见危不救,袖手旁观,眼见高赞魁就给夏吓叫骑了下去,好好一个老三要成老四了,就是龙头瞧不过眼,说话了:“咱们结识二十五年,结义一十八年,何必为争排名而伤和气?谁先一位、谁后一名,绝不重要,算得什么?!只要真能任事,能孚众望。就是咱家的好兄弟。否则,就算是我忝为老大的,你们也一样扯下马来,视而不见便是了。”这一番话,使得高赞魁仍坐稳了门中第三把交椅。我说龚龙头貌似精明,其实是个实心眼儿愣子啊,我知道这样说他是不对,但不对又怎地?龙头为这件事,使夏四对他心生怨言,但高三对他可没丝毫承情。像对这种人,跟他们鬼打鬼不就得了,何必亲自插手调停,反惹祸上身?像朱二便是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