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是真君子(第4/5页)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的一声,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